第三卷 大步進退全面反攻,西野馳騁勢如破竹 第十四章 「訴苦三查」,士氣高漲南出陝中

西伯利亞寒流掠過鄂爾多斯草原到達陝北後,黃土高原又恢複了它本來的顏色。彭德懷端碗野菜糠粥,在一個土圍子上足足蹲了一個小時。他望著遠處光禿禿的山巒,心裡也油然而生出一種荒涼。兩次攻打榆林都沒成功,這在他心裡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疙瘩。4,300餘人的傷亡,這個數字是彭德懷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3月初西華池一仗傷亡1,300人,他就拍過桌子罵過人。而今天,一下子搭進去4,300多人。彭德懷認定,這是自己犯的一個大錯誤。在後來《關於陝北九個月作戰的基本總結》中,他說:「十月打了清澗後,應該休整南下,但犯了一個錯誤,去打榆林。」在20年後他寫自述的時候,對榆林一仗還是不能忘懷,還是坦言這是一個錯誤。榆林兩攻不克,說明榆林非急功能下!

這一仗,彭德懷在感情上打得也很痛苦。當時糧食奇缺,西野戰士都是餓著肚子扛槍上戰場的。11月22日,彭德懷、張宗遜致電軍委說:三縱隊,4、6團,五日來未得一頓,戰士們餓得哭。為了充饑,馬殺光了,騾也殺光了,戰士餓得實在是沒有辦法。天氣也已經冷下來,好多戰士只穿一件單衣,凍不過了,就從死屍上扒下衣服來禦寒。這等狀況,讓彭德懷心裡難受極了。用「饑寒交迫」來形容當時西野戰士的狀況,一點也不為過。

彭德懷蹲在土圍子上,苦澀地回憶著這些,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啥滋味。不過,真正令彭德懷寢食難安的,還是這支部隊的人員素質和階級覺悟。近9個月的作戰,沒有補充解放區的新兵,補充的都是俘虜,即俘即補。由於俘虜的大量補充,使俘虜兵在整個野戰軍中的比重急劇上升,普遍達到70%,個別團營甚至達到80%。這樣一來,問題就出來了。

當時對俘虜兵有一個特定的稱呼,叫「解放戰士」。余秋里說他們旅714團2營4連有個解放戰士,叫路新理,是蟠龍被俘解放入伍的。見夜行軍走山路,他就說「鑽山溝,走夜路,和土匪一樣」。發了一頂新帽子,因為式樣不大好看,他見沒人就扔在地上踩,邊踩邊罵「他媽的什麼破爛玩藝,老子不戴」。發的津貼是邊區票子,他轉身就撕了。打環縣時見了國民黨的俘虜,他上去聲色俱厲地說:「你他媽拿的是槍,又不是木棍,為什麼不抵抗就投降?」打榆林時,他畏縮不前,頭埋在泥土裡,不瞄準就亂放槍……

余秋里說這件事的時候,彭德懷一直皺著眉頭:「還有這種事啊!?」

「當然有這種事,路新理還僅僅只是『解放戰士』中的一個典型。部隊里解放戰士思想不穩定,『吃誰家糧就當誰家兵』的僱傭思想特別嚴重,貪生怕死、違反紀律、喊苦喊累,甚至陽奉陰違、打滑頭仗。現在,不聽班長指揮的多了,新老戰士吵架的多了,解放戰士和子弟兵不和氣的也多了。還有什麼謠言,『共產黨先甜後苦,打起仗來拿俘虜兵頂頭陣』。打榆林的時候,滑頭兵多得不得了……」

彭德懷突然想到了「烏合之眾」這個詞,但沒有說出口。是啊!80%的國民黨俘虜,怎麼會沒有問題呢?要是哪個國民黨軍官混在裡面,串通一些國民黨俘虜戰士,來一場「兵變」都是有可能的呀!

彭德懷心事重重,問余秋里:「有沒有什麼好法子?」

「有!」余秋里響亮地回答:「我們旅714團2營就是一個典型。在山西打下卓資後,他們營補充了一批解放戰士。開始這些解放戰士狂妄得很,被我們俘虜很不服氣,說我們『打仗不正規,總是偷偷摸摸地干』,還說『要是擺開陣勢干,還不知道誰俘虜誰呢!』為這些問題,經常和子弟兵爭論,有些時候甚至還動手,很不和氣。營教導員夏偉同志很關心解放戰士,問寒問暖,行軍中還讓老兵和子弟兵幫他們背東西。一個解放戰士很感動,很動情地對夏偉說,『我們在家裡受地主老財的欺負,在國民黨隊伍里,又受長官的打罵,還挨過拳頭,也挨過鞭子。沒想到,共產黨隊伍里的長官這麼好。雖然缺衣少食的,但我們心裡舒服!』夏偉從中受到啟發,立即在全營搞了一個訴苦活動,讓大家把心裡的苦,在家的苦、在國民黨隊伍里的苦說出來。一訴苦才知道,幾乎所有戰士都出身貧寒,在家裡受盡了地主老財的欺負折磨。解放戰士大部分都是被國民黨抓丁抓過去的,都挨過國民黨軍官的耳光和皮靴,重的還挨過鞭子。而到我們這裡後,不僅沒挨過打,還經常受幹部的照顧。這樣一對比,一訴苦,效果就出來了。解放戰士戰鬥積極性上來了,和子弟兵關係也好了。後來2營的經驗在全團推開,效果非常好。在後來的歷次戰役戰鬥中,714團都衝鋒在前,屢立戰功。」

彭德懷不斷地點頭,連說:「這個好,這個好!這個要在全軍推廣!」

這一天,他躺在床上思考了一夜,決定搞一次長時間的整訓,就根據358旅的經驗,從國共兩軍的對比教育入手,以訴苦的形式,引導戰士挖掘造成他們苦難的根源,再結合土改的紀律教育,搞一次轟轟烈烈的整軍運動。

11月29日,彭德懷把西野旅以上首長叫到一起,把任務布置下去了。

余秋里心裡沉甸甸的,他們旅解放戰士的問題最多,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場訴苦運動,也是他們旅首先搞起來的。整訓剛剛開始,他就帶著政治部宣傳科科長楊浩到了714團。剛剛坐下,團政委就告訴他,訴過苦後,就在昨天晚上,那個有名的「解放戰士」路新理趁其他戰士睡著了,半夜裡悄悄爬起床,拿著一大包東西往外跑。連指導員以為他開小差,就悄悄跟上了。跟到一個山溝里,只見路新理掏出一個木牌牌插在土坑上,又點燃幾根蠟燭和供香,磕了3個響頭,又是喊爹,又是喊娘,一邊痛哭一邊訴說起自己的那本血淚史。路新理的哭喊聲觸動了指導員,也讓他想起了自己的血淚史,再也忍不住,上去與路新理抱在一起,哭了大半夜。後來路新理告訴指導員,他平時在連里表現不好,又是國民黨的俘虜兵,他怕把自己的血淚史說出來得不到同志們的同情,才跑到外面來哭的。

「好呀!走,到2營去,我們都去聽路新理訴苦去!」聽說路新理都被感化了,余秋里興緻特別好。

余秋里一行趕到路新理所在部隊時,訴苦會正在進行當中,輪到路新理髮言時,還未開口,路新理眼淚就跑出來了。戰友們同樣的遭遇早已經觸動了他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那段傷痛。路新理的老家在山東曹縣,有一個小妹妹。父親給地主當長工,自己稍大點後也幫著打短工。父子倆一年累死累活還養不活一家人,後來父親硬是被活活累死,死後窮得連買草席送葬的錢也沒有。草草掩埋了父親,就和母親、妹妹一起逃命到了晉南的夏縣。為了活命,他去給一家鹽場曬鹽。因為窮,連鞋也沒有,常年光著腳幹活,時間一長,腳就被鹽汁漚爛了,痛似萬箭鑽心。但為了母親和妹妹不致餓死,他還是咬著牙幹下去了。母親餓病交加,不久就離開了人世。從此,他就和妹妹流浪乞討,相依為命。一次拾破爛回來,路過母親的墳頭時,內心的傷痛再一次爆發出來,就和妹妹趴在母親的墳頭痛哭流涕。正在這時,一群如狼似虎的國民黨兵路過,不由分說把他抓走了,從此當上了國民黨的兵。

路新理泣不成聲地說:「現在我還記得,國民黨兵把我抓走的時候,我妹妹又喊又哭的情景。我給他們下跪,給他們磕頭,但國民黨兵根本不理不睬。現在幾年過去了,也不知道我的妹妹在哪裡,她是不是還活著……」說到這裡,路新理再也說不下去,嚎啕大哭起來,嘴裡直喊著「妹妹,我的妹妹」!

在場的所有同志都流下了眼淚,余秋里也不例外。

哭了一會兒,路新理用袖子把眼淚一抹,抓起槍往上一搗,說:「我現在明白了,是誰讓我這麼苦!我也明白了,我手裡的槍要打誰!以後我要好好打仗,為我的父親母親報仇!等打完仗,我還要去找我的妹妹!」

會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幹部戰士們都是窮苦人出身,都受過地主老財的欺負,解放戰士也都挨過國民黨的皮鞭。同樣的出身,同樣的遭遇,把他們的心緊緊地聯繫在一起。他們深埋在心底的那些悲慘記憶,此時此刻也漸漸清晰起來。路新理講完之後,幹部戰士們又一個接一個地走上台去發言,聲淚俱下,痛哭流涕,內心深處那一段悲傷的情感,像火山爆發一樣,無法阻擋。

如果說在此之前他們因為不斷打勝仗而歡欣鼓舞的話,那麼,在此之後,整個西北野戰軍里就充滿了一種別樣的感情。

一場使西北野戰軍精神面貌為之一變的整訓教育運動,就在這樣「句句血、聲聲淚」的控訴中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了。

毛澤東邊抽著彭德懷送來的「戰利品」邊聽著彭德懷關於西野整風運動的彙報,他的眼角也濕濕的。顯然,他也被感染了。良久,他把那還剩半截的煙猛吸一口,吐出一團濃厚的煙霧,狠狠地掐滅煙頭說:「訴苦,訴什麼苦?就是訴地主階級給予勞動人民的剝削之苦,訴國民黨反動派給予士兵群眾的壓迫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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