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

我們在寒風裡為這次伏擊付出了血的代價,我的左手在地上擦破了皮,血流不止。肖漢一臉不悅地問康成:"你來幹什麼?這事與你無關。"康成臉上毫無表情地說:"這可能嗎?趕緊上車吧!"康成的突然出現超出我們的意料。我們四人默默鑽進面的,車在夜色中哐當哐當地走著,四人面面相覷,又各自埋頭。康成突然嘆了一口氣說,時間過得真快,半年已經過去了。無人接康成的話,車內又復歸寧靜。夜色變得濃重起來,窗外颳起了呼呼北風。計程車司機開了一會兒想起來問我們到哪下,肖漢說開你的!司機就繼續沿長安街前行。

"明天幾號?是元旦吧!"我突然記起明天是元旦。康成的事讓我們忘記了時間。

"是元旦!"計程車胖司機搭了一句腔。

康成吸了口煙說:"我們去看升旗!""好主意!"我連忙贊成康成的提議,又看了看肖漢和李軍說,"到北京這麼久還沒看過升旗!"肖漢和李軍都沒有吱聲,康成對司機說:"師傅,您奔天安門去吧!"夜晚馬路很乾凈,車很快就到天安門,我們下了車就直奔廣場。走在毛主席紀念堂一邊被警察劫住了,問我們幹什麼的,我們說看升旗,警察說剛到凌晨一點升什麼旗,跟我們要身份證,我們四人誰也沒帶身份證,而且康成還滿腦包著紗布,跟愛搞破壞活動的敵人似的,警察讓我們跟他走。

「警察同志,您看我們像壞人嗎?我們就是晚上沒事幹想早點來看升旗。"我一臉誠懇地求著胖警察。

警察說:"少廢話,我一看見你們就像沒事幹的,沒事幹你們呆在家裡,冬天大晚上不在家呆著,而且還帶著傷,你說你們幹什麼?"我要再辯,警察說:"少廢話,要說呆會兒到裡邊說。"康成說:"我。。。。。。""少廢話!"我們就都覺得說什麼也是廢話,聽他發落吧,應該不會出大問題。但我一聽"裡邊"心裡就發慌,我有一個堂哥晚上在我們家玩到1 2點鐘回家,在家鄉的大街上被警察抓進去關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他們家打電話找我們家要人,我們說他早就回去了,他媽急得嚷開了,這時他帶著滿臉蚊子咬的疙瘩回去了。我們面臨的問題是一個晚上沒關係,可是大冬天兒,如果裡面沒有暖氣,我們的下場比蚊子疙瘩還要嚴重,萬一落個凍傷,保不準讓我一生都記得這一次午夜流浪的經歷。我們乖乖地跟在大肚子警察後面,我心裡忐忑不安,一邊走一邊在口袋裡亂摸,希望能找到證明我們身份的證據,結果在棉衣漏口袋的裡層差不多跑到後背的地方摸出了我的工作證。

我對警察說我有證件了。警察停住說:"有證件也明兒早上再說,我們寧可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放過一個壞人,這是對人民負責。"如果他要對人民負責我們就沒有辦法。大家誰也不再說話或想轍。

我們被帶上一輛值勤的警車,胖警察也隨警車一起走。警車開到半路時發出警報聲,肖漢在車上突然笑起來了,並悄聲說:估計他半年連一隻雞都沒抓到過,否則不會這麼興奮。我們也接著笑起來。胖警察從車前的副駕座上扭過頭來說:"嚴肅點,不許說笑話。"我們馬上繃緊了臉。

車很快到了一個派出所,我們嚴肅地走下了車。馬上從屋裡出來幾個值班的警察,若無其事地問胖警察:逮住四個!

胖警察說:"四個精神病,先關起來,等天亮再說。"我們遂被帶到一間安了鐵柵欄的臨時監管室外面,在一張表格上依次填好各自的姓名、年齡、工作單位、婚否......恐怕這就是以後犯事作為前科的證據。我填完後一臉誠懇和嚴肅地說:"我有證件,我們絕對是非常守法的人。"聲音中還有不滿的成分。胖警察望了我一眼,伸出手說:給我看看!我將工作證從口袋裡掏出來遞給他。他接過我的工作證。看一眼我的工作證,又看一眼我,往複幾次,像老母雞吃食似的,最後確認那是我的工作證。

胖警察將工作證給我,大聲嚷著說:"好好的工作不幹,晚上出來幹什麼?"我們支吾著說喝多了點。

"我看你們像喝多了,先待這裡醒醒酒。"我趕緊咕嘟著說:"要不先讓我回去給他們取身份證?"胖警察想了幾秒鐘說:"他們留下,你先去取身份證,有多遠?""半個小時,回來還得半個小時。""少廢話,你快去吧!"胖警察對我擺擺手。

其他幾個人都關進了鐵柵欄,我在外邊給他們做了一個鬼臉抱抱拳說:"兄弟們,多保重,我很快就回來。"李軍罵道:"你這個叛徒!快滾吧!"我取了身份證回來將他們領出來,胖警察在放我們之前語重心長地教育我們年輕人要學好,看著康成還說了一句好打架的狗落不了一張好狗皮。我們都默不作聲,等他說我們可以走了就匆匆出來了。

已經是凌晨4點,街上開始有人活動,寒氣逼人胸疼,我們開始在街上漫跑。等我們到達天安門廣場的時候,已經有很多看升旗的人圍聚在旗杆周圍。我們佔據了一個我們認為比較好的位置。

等了很久還不見國旗班的戰士出來,我們的腳已經凍疼了,別人的腳也凍疼了,於是大家開始跺腳,廣場上響起噼哩啪啦的聲音。大家明知還沒有到升旗的時間,還是時而抬頭看一看旗杆頂端,執著之態各異。許多人是外地來的,他們好象為這次看升國旗準備得非常充分,捂著臉,穿著厚實,還帶著攝像機和照相機。

突然跺腳的聲音沒有了,我們趕緊往天安門城樓口望去,在晨曦中一個整齊的方陣出現在我們面前。走在前面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執旗手,旁邊緊跟兩個護旗手,離前面三人不遠有一個方陣緊隨其後。

他們每邁一步,都發出整齊劃一的踏步聲,聲音厚重堅定、乾脆果斷,彷彿鼓點敲擊在我的心上,在一次次越發強烈的敲擊下,我彷彿一面旗幟越升越高,忘記了周圍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在高處我彷彿看見一個偉大的時代來臨,我投入到忘我的博大的事業中,我在這個莊嚴的時刻,想像太陽在東方的海平面升起,萬丈光茫驅散萬丈氤氳,心中頓覺豁亮,一些微小的願望和自卑心情隨雲霧蒸發,心中只剩下蔚藍一片。

康成站在我側面,他那顆包紮著白色紗布的頭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它倔強地高昂著,一絲不動地注視著國旗冉冉升起,連眼睫毛都沒有眨動,深深的呼吸使胸膛起伏不止,他的嘴唇慢慢翕動,好象在默默念頌一首讚美詩,喉結像一座高高的山峰挺立在那裡。我看見他的臉上有濕潤的光澤,一行清淚慢慢流向他的嘴角。

看完升國旗,人群已經開始四散到天安門廣場,各自尋找著自己的風景點。這是一個充滿辯證法的地方。我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被它博大的氣勢震憾,站在廣場中央佇立良久,無法用言語描敘心中的感動。有一段多愁的日子我每天來一次,只到我身處其間和身處別處沒有兩樣為止。很長一段時間,我已經將她遺忘,直到今天我又發現,她的感召力從沒有變過,變化的只是我自己。每天有膚色各異的人從世界各地來看的不是風景,而是感受一種力量。這種力量非常含混,不論你是人生得意還是失意,都能從這個廣場感受到你需要的力量。

我們沿著回家的路漫行著,誰也沒有說話。天空開始飄一些細小的雪霰。走到六部口時,康成若有所思地說,我應該離開了。他吐字很慢,彷彿在一邊想一邊說,說出來的話更有不容置疑的味道。

"你說什麼?"我追問道。

"我想安靜一段時間,然後離開這個地方。"康成話語的意思很模糊,似乎自己也沒有想清自己要說什麼。

"你是指離開北京?"我心中暗驚。

"不,我不會離開北京,這個地方我還沒有了解,怎麼會輕易離開?!"康成好象在辨解的樣子,臉上表現出不屈的神情。

"那你指離開是什麼意思?""離開工廠!""為什麼?""尊嚴受到威脅!"康成心中正在跟一個人較勁,語氣重重的,誇張得利害。我將他看升國旗時的神情聯繫起來,感覺他想離開工廠不是一時衝動作出的決定。

漫天飛舞著鵝毛大雪,肖漢和李軍在前面低頭沉默地走著,留下兩個白茫茫的背影。康成微聳著肩,每一步走得都很認真,以免滑倒。我望著漫天飛舞的大雪,開始思索尊嚴受到威脅指的是什麼?什麼是尊嚴受到威脅?一行行清晰的足印彷彿是寫滿字的答卷,讓我懷想大學書生意氣的時代。尊嚴受到威脅?我很少有如此深刻的反問,只有一些具體的牢騷,康成將這句話扔到雪中,彷彿碎成千萬個雪花,漫天飛舞,雖然我無法看清他們具體的形狀,但能感到這樣一種心境,尊嚴受到威脅應該不是一個具體的事件,而是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壓迫著人,使你感到呼吸艱難,行動遲緩,無法表達自己,自己只能是別人表達的一個狀語,而且在適當的時候會被刪掉。

我加快步乏趕上康成,問道:"你是指自己很少有主動權嗎?""不是。"康成繼續在雪中邁著大步。"自尊被威脅了,非常不安全了,隨時都有遭到踐踏的可能,這個趨勢非常明顯,但是你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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