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我第一次真正覺得自己非常無助,為自己不能幹自己想乾的事而煩惱。回到宿舍里,我將這種無奈的遭遇向肖漢說了。肖漢說他就沒有打算在廠里干長。為了發泄這種鬱悶,我買了一瓶酒和一些肉食,準備在電爐上加工一下。宿舍里不允許用電爐,我們還是偷著用。

肖漢見我要用電爐,告訴我一個不幸的消息:電爐被沒收了。我乾脆倒在床上,連吃飯的意思也沒有了。肖漢扔給我一隻煙,給我點上,然後也倒在床上。我見肖漢的樣子,八成跟他的感情問題有關。

肖漢瘦高的個子,戴一副黑框眼鏡,說話略慢,不失風趣,也會些詩文,不太像東北人。剛來的時候他就將一幅美人像貼在床頭,讓我們猜是誰。我說是港台名星,康成甚至認為一定是台灣的,只有李軍慢慢用帶尾音的湖南普通話說是肖漢的老婆。肖漢則默不作聲,我和康成一起驚嘆肖漢有如此艷福,有如此漂亮的老婆(我們稱人的女朋友為老婆),肖漢謙虛地說一般一般。

肖漢在床上大口地吞雲吐霧,我問他君有何憂,他說他老婆要來看他了。

"這不是喜事嗎,憂從何來?"我頗覺他多慮。

肖漢自言自語地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如果不能將老婆分過來,這種感情將何以為繼?」

恰好李軍穿著一身髒兮兮的工作服從外面一顛一顛回來了,見我們如此沉默,打趣說:「怎麼,又多愁善感起來了,還像不像男人?」我將肖漢的情況複述了一遍,李軍瀟洒地說:「大丈夫何患無妻!」我糾正說:「不是患無妻,而是患無愛情!」李軍一邊脫工作服,一邊眨巴著拿掉眼鏡的近視眼說:「什麼X X愛情,是真愛情就算分不到一起也過來了。」 我從床上扭起身來說:「太俗!」

李軍突然精氣很足地說:「兄弟們,我這裡有幾張蒙娜克的迪票,不如今天去蹦迪。」

這個主意不壞,我們一下子被激活了。我到對面宿舍叫上康成,李國林還沒有回宿舍,只好舍他而去。

走到門口康成好象想起什麼來似的,說:「我不去了!」

「為什麼?」

「我不會蹦迪。」

我不屑地說:「你會不會蹦?」

「會。」

「齊了。」我拽上康成,一幫人鬧鬧哄哄出了宿舍,到澤雨旁邊的一家飯館草草吃了飯,叫了一輛面的,向五棵松蒙娜克迪廳前進。

「康,你們廠里的計算機系統建得怎麼樣了?」在路上我問康成。康成一臉麻木說:「不知道。」

「你已經參加了廠里計算機網路的建設,怎麼會不知道呢?」

「我幫計算機室一起調查了全廠的系統需求,現在等著領導批示。據說全公司的計算機系統由電子公司來做,我們只是輔助一起開發,將來接手管理。」

「你現在幹什麼呢?」

「我現在在機修科跟班,經常和機修主任到車間去逛,蠻好!」

「怎麼個好法?」

「好玩!」

「怎麼個玩法?」

「車間的人全是三點式。」

「你說他們穿著三點式上班?」

「別想歪了,臉是三點式:兩隻眼睛,一張嘴,其他地方都是黑的。」

哈哈......

我們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到達蒙娜克,遠遠就見到巨大的探照燈在四處掃射,頗像農田裡誘引飛蛾的黑管燈,蹦迪的人像飛蛾一樣從四面八方飛來。從不同方向打上去的激光燈將整個舞廳照得晶瑩剔透,宛如用翡翠瑪瑙鑽石混雕的工藝品。

我們在門口交了門票,每人花15元買一瓶飲料。李軍罵舞廳太黑心,我說李軍是越來越愛罵人了,李軍說是從工人師傅那裡學的,我說能不能從工人師傅那裡學點好的。說話間進得舞廳,全場嘰嘰喳喳。蹦迪九點開始,我們找了一個接近舞池的地方坐下,聽許多人在點唱卡拉OK。肖漢將服務生叫過來,問有什麼酒,服務生說了一些很花哨的名字,我們都說不用喝酒,肖漢退走了服務生。

在我們對面的舞台上方,播放著中國一些搖滾樂隊的現場錄像。我看見張楚坐在一個高凳上面對空曠的前方高歌,一名穿黑衣的樂手拉著一把鮮紅的小提琴,旋律華麗:「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大家應該相互微笑...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大家應該相互交好,孤獨的人是可恥的...生命像鮮花一樣綻開,我們不能讓自己枯萎,沒有選擇,我們必需戀愛.... ..」

我被場面的空曠和孤寂深深吸引,不能自拔,勾起了對往事的回憶,幾欲落淚。

肖漢在一旁猛猛抽煙,見我在發獃,用肘碰了一下我。康成似乎對這個場面有些拘謹,他不知所措地四處看著。李軍和著卡拉OK的節奏輕哼著。

我對肖漢說:「我以前特別喜歡音樂,也試著寫過歌曲,現在覺得那個時候是那麼美好。」

肖漢明白我的意思,說:「不要追憶逝水年華,也不要為工作的事情太在意,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我戲謔他道:「你也不必為老婆的事太操心,緣聚緣散,這也是規律。」

這時正面的大人頭雕像開始噴煙,警報聲大響,場面有些鬼怖。低沉的音樂喻示著大戰前的平靜。強大的人造煙霧充滿舞池,舞台正方的巨大人頭眼睛裡電光四射,周圍三層挑台的舞者開始躁動不安,彷彿一群失去控制的斗獸,開始從牢籠中蘇醒。音樂一波一波漸強,突然燈光盡失,雙眼失明;鼓樂頓止,雙耳失聰。隨即一聲炸雷,強大的聲光衝擊波只抵人被壓抑的脆弱和瘋狂,舞者如洪水決堤,澎湃而出。DJ老外穿著一件黑色T 恤,套一件很長的紅色工裝牛仔,也不失時機在那裡大嚷大叫。在漸失的霧氣中,我看見肖漢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四肢從身體脫透出來,向四周伸展,我從未發現在他瘦弱的身體中潛藏著這樣的力量和認真。他見我一直在旁邊靜坐,將我拉入舞池。我感覺進入舞池等於進入了快樂,許多惱人的事一掃而空。"沒人能阻止年輕和快樂,忘掉煩惱吧",肖漢嚷出這麼一句,我聽得模模糊糊。

康成已經離開了坐位,消失在舞池的迷霧中。音樂突然大變,身後一片嘩然,我們轉身過來,發現有三個穿著三點式的領舞小姐在高高的領舞台上盡情蹦跳。那身材和活力讓人欣賞和羨慕。她們越向觀眾靠近,台下的舞者就越瘋狂。她們舉起雙手在那裡前後左右晃動,舞者也自動用一致的手勢在台下晃動。如此反覆,人人陶醉在忘我的氣氛中。

我們飽嘗了兩個小時的汗水和噪音,開始變得疲憊不堪,這時輕曼的音樂響起,情侶們開始在這一段時間裡慢慢搖擺。

如果回頭看一段沒有目標的生活,情景往往讓人觸目驚心。就像時間讓人衰老一樣,雖然一天天很難覺察,可是將相隔10年的照片放在一起,那絕對是觸目驚心;人在環境中的處境也是這樣,不知不覺過了很久,突然有一天會感知自己原來是這樣的狀態。人對自己往往是無知的。我時常追尋我為什麼成為三分廠辦公室的電腦維修員――這是我對自己的稱謂,大腦里只是一片混亂和叫嚷的聲音。人在環境里對自己的把握有時只能是一些想法,最可怕的的是我連想法都沒有。

除了給生產科制各種報表,或者將以前由他們用紙寫的東西變為用電腦寫,我還慢慢開始擔當起草一些通知文稿的任務。我開始學會串門,以此消磨時光和心中的不快。事情有1%的巧合,就有100%蓬勃發展的可能。第一次到財務科串門,我就遇到電腦故障,他們的電腦在接受列印命令後,印表機針頭急促振動一下,然後一動不動。雖然他們對我不甚了了,但還知道我是電腦科班,一臉久仰的神情請我查看。我毫不客氣座上正位,重新填寫了一張工資單,點上列印,印表機就聽話地吱吱叫個不停。我在他們的讚美聲中,讓他們親自操作一次,電腦也吱吱打出漂亮整齊的工資單。在一片讚美聲中我完成了首次串門,回到科長辦公室,甚感無聊。我心裡很清楚,這只是雕蟲小技,跟本不能唬弄日本人――我的意思是靠這兩手沒法賺錢養家糊口。我多麼想參與到一個大項目中,去從宏觀的、工程的高度學習和運用計算機。電腦本來是一個很個人的職業,可是脫離集體又沒法成長,除非像求伯君一樣,一個人能編一個好用的軟體。可能我根本上是一個庸才,只是沒有機會將這種狀況暴露在太陽底下。

我跑到裡屋,躺到科長中午午睡的床上,拿出他的都寶牌香煙,大大咧咧抽起來。看著午後燦爛的陽光照在窗外一蓬野蘭花草上,我胡思亂想將要入睡,有人在外面敲門。我起身去開門,財務科的黃毛丫頭小吳找我,說印表機又不打了。我問是怎麼不打的,她說:「你一走就不打。」我再次到財務室,剛才的一幕重演了,我根本沒有動任何地方,電腦老老實實打得倍兒好。我玩笑著說:「沒別的毛病,電腦認人。」

財務室的人都知道這不是原因,但他們確實看見我在旁邊電腦就好。我繼續笑道:「要想讓電腦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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