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頭號文化首長」 主動為聶紺弩的詩集作序

198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聶紺弩舊體詩集《散宜生詩》。在詩集之前,印有胡喬木寫的序。

聶紺弩是著名的散文、雜文作家,詩人。他的經歷曲折複雜,多次蒙冤。在種種關於聶紺弩的介紹文字之中,在我看來,以下這篇最為簡練而又形象地勾畫出他的人生歷程:

聶紺弩(1903——1986),湖北京山人,少年從軍,1925年畢業於黃埔軍校二期,後又考入莫斯科中山大學。他是周恩來的學生,曾與鄧小平、伍修權、蔣經國、康澤同學;他曾與毛澤東徹夜談詩論文,又曾為陳毅、張茜的婚姻牽線做媒;魯迅逝世時,他是八名抬棺者之一。他不但是一個老共產黨員,還是現代無產階級左翼聯盟運動的老戰士、是一個傑出的文學家、詩人,曾以高小畢業的文化程度,任香港《文匯報》總主筆。夏衍稱他是繼承魯迅的衣缽、雜文寫得最好的一個。而擅長舊體詩的胡喬木是這樣評價聶紺弩的舊體詩的,「它是中國詩壇的一株奇花,它的特色也許是過去、現在、將來的詩史上獨一無二的。」然而,在詩人八十四年的人生道路中,卻經歷過十年坐牢,十年病廢,或異國逃亡,或絕塞流放。十年浩劫中甚至還以「現行反革命罪」被判處過死緩、後改為無期徒刑,到後來又莫名其妙地當作國民黨縣團級人員被「釋放」出來。出獄後的聶紺弩老態龍鍾,形如槁木,首次上理髮館理髮時,看到鏡中一個似人非人、像鬼非鬼的怪物,四目對射,驚為異物,止不住攬鏡大駭,竟不知卻是他本人。回來後,才知道他唯一的愛女早在數月前自殺身亡。

「無端狂笑無端哭,三十萬字三十年。」這句血淚交迸的詩句,是聶紺弩對「胡風反革命集團」冤案最具體、最形象的描述。其實,這又何嘗不是他本人最真實的人生寫照。他一生中有多少辛酸、多少孤憤,都蘊藏在這無端的哭笑中了。

畫家黃永玉與聶紺弩相交甚深,曾經這麼寫及聶紺弩在北大荒勞改的一個「鏡頭」 :

在東北森林他和十幾二十人抬過大木頭,在雪地里,一起唱著「號子」合著腳步。我去過東北森林三次,見過抬木頭的場面。兩千多斤的木頭運行中一個人閃失會釀成全組人的災禍。因之饒恕一個人的疏忽是少有的。但他們這個特殊的勞動組合卻不是這樣。年老的紺弩跌倒在雪濘中了,大家屏氣沉著地卸下肩負,圍在紺弩四周……

以為這下子紺弩完了。

他躺在地上,混身泥濘,慢慢睜開眼睛,發抖的手去摸索自己上衣的口袋,掏出香煙,取出一支煙放在嘴上,又慢慢地去掏火柴,擦燃火柴,點上煙,就那麼原地不動地躺著抽起煙來。大家長長的噓了一口大氣。甚至還有罵娘的……

他們會把這個已經六十歲,當年黃埔軍校第一期的老共產黨員怎麼樣呢?「凡在故老,猶蒙矜育」嘛!何況「河冰夜渡」之紺弩乎?

聶紺弩的詩,彷彿是用多災多難的人生釀成的苦酒。他看透政治風雲,看穿世態炎涼。

這是聶紺弩在「勞動改造」中「奉命」到廁所掏糞所,寫下中國詩歌史上空前絕後的《清廁同枚子》:

君自舀來仆自挑,

燕召台畔雨瀟瀟。

高低深淺兩雙手,

香臭稠稀一把瓢。

白雪陽春同掩鼻,

蒼蠅盛夏共彎腰。

澄清天下吾曹事,

污穢成坑便肯饒?

聶紺弩在「勞動改造」中「奉命」推磨,自比「老牛」,有感而發寫下《推磨》:

百事輸人我老牛,

唯余轉磨最風流。

春雷隱隱全中國,

玉雪霏霏一小樓。

把壞心思磨粉碎,

到新天地作環遊。

連朝齊步三千里,

不在雷池更外頭。

聶紺弩在北大荒伐木,寫下《伐木贈尊棋》:

千年古樹啥人栽,

萬疊蓬山我輩開。

斧鋸何關天下計,

乾坤須有出群才。

山中鳥語如人語,

路上新苔掩舊苔。

四手一心同一鋸,

你拉我扯去還來。

就連在「勞動改造」中搓草繩,也引發他的詩興,寫下《搓草繩》:

冷水浸盆搗杵歌,

掌心膝上正翻搓。

一雙兩好纏綿久,

萬轉千回繾綣多。

縛得蒼龍歸北面,

綰教紅日莫西矬。

能將此草繩搓緊,

泥里機車定可拖。

在北大荒,他的「記和檢驗木材的小姑娘對話的《怯問》」,借小姑娘之口,寫出自己「彎彎曲曲」的「多節樹」形象:

怯問檢尺小姑娘,

我是何材幾立方?

努嘴岩邊多節樹,

彎彎曲曲兩人長。

「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聶紺弩用這樣的詩句寫下他在「文革」中遭受非難的心境。

「男兒臉刻黃金印,一笑身輕白虎堂。」這是聶紺弩詠林沖的詩句,也是他自己悲慘人生的寫照。

文史學家程千帆教授評價聶紺弩的詩是「詩國里的教外別傳」,是「敢於將人蔘肉桂、牛溲馬勃一鍋煮,初讀使人感到滑稽,再讀使人感到辛酸,三讀使人感到振奮」。

就是這樣一位「另類」的詩人,就是這樣一本「另類」的詩集,卻引起胡喬木的關注。胡喬木愛詩,懂詩。他在序言中,盛讚聶紺弩的舊體詩。

胡喬木寫道:

「紺弩同志大我十歲,雖然也有過幾次工作上的接觸,對他的生平卻並不熟悉,因而難以向讀者作什麼介紹。」

「作者雖然生活在難以想像的苦境中,卻從未表現過頹唐悲觀,對生活始終保有樂觀甚至詼諧感,對革命前途始終抱有信心,這確實是極其難能可貴的。」

「所寫的雖然大都是格律完整的七言律詩,詩中雜用『典故』也很不少,但從頭到尾都又是用新的感情寫成的,他用了不少新穎的句法,那是從來的舊體詩人所不會用或不敢用的。這就形成了這部詩集在藝術上很難達到的新的風格和新的水平。」

胡喬木在序言中,對聶紺弩的詩作出高度評價:

「熱烈希望一切舊體詩新體詩的愛好者不要忽略作者以熱血和微笑留給我們的一株奇花——它的特色也許是過去、現在、將來的詩史上獨一無二的。」

按照中國文壇的慣例,通常總是求人作序。尤其是由「頭號文化首長」作序,必定是作者再三請求。聶紺弩舊體詩集《散宜生詩》一出版,人們見到詩集之前印有胡喬木寫的熱情讚揚的序,以按照慣例推理,一定是聶紺弩本人或者通過「特殊途徑」而得到胡喬木的序。不過,人們也同時感到驚訝,聶紺弩是一個桀驁不馴的人,他怎麼可能去求「頭號文化首長」作序呢?

面對友人的質詢,聶紺弩堅決否認曾經請求胡喬木作序。聶紺弩向來說真話。友人當然相信聶紺弩不可能請求胡喬木作序。

確實,為聶紺弩的詩集《散宜生詩》作序,完全是胡喬木主動提出來的。於是,胡喬木怎樣看到聶紺弩的詩的?成為文人們進行「考證」的一個問題。

上海老作家何滿子先生髮表了《〈散宜生詩〉逸事補》一文 對這個問題進行了詳細的探討,得出結論:「我至今還相信是紺弩的某一熟人向作序人賣好(或自作主張求序)而獻上的。」

胡喬木的秘書黎虹作為見證人,寫了《也談胡喬木為聶紺弩〈散宜生詩〉作序》 一文,記述胡喬木為聶紺弩的詩集《散宜生詩》作序的起因及經過:

1982年夏天,胡喬木帶領寫作班子在玉泉山起草十二大文件。有一天,胡繩帶來一本香港出的聶紺弩的《三草》(即《北荒草》、《南山草》、《贈答草》的合集),被胡喬木看到了。他看後大為稱讚,說聶紺弩雖經二十多年的磨難,卻能寫出如此樂觀、詼諧的詩篇,實在難得。當時李慎之(也是寫作組的成員)即將胡喬木的話傳給了聶紺弩。聶於1982年6月8日致信胡喬木:「綸音霄降,非想所及,人情所榮,我何能外?惡詩臆造、不堪寓目,竟遭青賞,自是異數。」聶紺弩還隨信送給胡喬木《三草》一冊。

7月4日下午,我陪同胡喬木去看望了聶紺弩。

7月上旬,胡喬木得知人民文學出版社將出版聶紺弩根據《三草》補訂的《散宜生詩》,就向該社社長韋君宜要來清樣,並主動為這部詩集寫了序言。

黎虹還回憶了胡喬木去看望聶紺弩的情景:

聶的住處是在(北京)勁松一區111樓五門三層302號。當時聶老卧病在床,哮喘比較厲害。他的夫人周穎身體也不好,全靠湖北京山老家來的一個親戚幫助照顧。胡喬木見此情景,首先問他們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周穎提出,她的親戚是農村戶口,由於沒有糧票,不能長期留在身邊,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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