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分 俘虜兵的一束話(周士第)

蔣介石阻止紅軍北上抗日,企圖困死紅軍於松潘以西絕無人煙的草地。派四十九師 為先遣隊,由平武方面兼程來佔領松潘以北的巴西、阿西一帶要隘,結果被英勇無敵的紅軍消滅二個整團於包座附近。師長伍誠仁和我本是同學,他如不是快一點落荒而逃,也會在這裡會面呢!總政治部派我和王盛榮、王觀瀾二同志到包座做俘虜兵工作。

七八百個俘虜兵,在包座南端空麥田裡集合。我們講了話後,就徵求他們的意見:「願當紅軍的站到左邊,願回家的站到右邊,依各人的家鄉遠近發路費。」

整齊的凹字隊形,散亂和噪雜起來了。有些打開共同的包袱,各取各的衣服和鞋子;有些欠債的在還賬;有些互相送東西。過去是很好的朋友,現在都分開了,表現出他們的神聖不可侵犯的自由意志。

過了三十分鐘的光景,站到左邊的有十分之七,站到右邊的有十分之三。當紅軍的編為三個連,願回家的編為二個連,都在一個喇嘛寺里住下。

我和王觀瀾、王盛榮二同志在正中的一間房子。他們倆都到俘虜兵中去談話,我在房子里和一個廣東士兵(前在十九路軍四十九師司令部當傳令兵,現在團部當傳令兵)談話,漸漸地有十幾個都是十九路軍的士兵進來。

那個傳令兵說話很多,大意是:在福建繳了槍後,就被武裝兵硬押下船,經南京到武漢訓練,不到兩個月又開去打方誌敏。此次是經西安來平武。前天打仗,不到兩三個鐘頭,兩個團都完全消滅了。師長在後面,帶一個團走了。如是緩一點,那個團也是要繳械呢!我這個團死傷很多,二個營長陣亡,一個營長受傷,五個連長陣亡,二個連長受傷,一個連長失蹤,一個連長被俘,團長和團副投河死了。我曾對團長、團副說紅軍不殺俘虜官兵。他們不相信,我拉都拉不住,他們二人抱著往河中一躍……。

一個當班長的說:「我在江西、福建都與紅軍打過仗,知道紅軍厲害,打也打不過。前天我們這個連就是第九連,連長卓躍率領全連官兵繳械,得到特別寬待。守一個山頭,槍一響,我就勸連長不要打,繳槍給紅軍。連長聽了我的話,我們這個連一個人都沒有死傷。如果打起來,還不是一樣要繳槍,恐怕又要冤枉死了好多人呢!」

一個士兵說:「十九路軍排長以上的官長,都換掉了,放來的都是黃埔生。老團長奉乃武,不知道為什麼事,被扣留在松潘坐牢。新團長才來兩個禮拜,帶來一批官長,又把奉乃武時代的官長換了好多。真是軍閥都是培植私人的勢力。」

又一個士兵說:「蔣介石不但不相信十九路軍官長,就是士兵也不相信。我們在連上時常都有人監視,請假不準,開小差又要殺頭,精神上是很痛苦的。生活上更不要說,每天吃兩頓麥子飯,每頓每人分兩碗,排長還要用筷子颳得平平,都沒有一餐飽飯吃。就是殺頭,天天也有人開小差,官長也有好多開小差的,我們的團副是開小差了。有一次派一連去運糧,連、排長和好多士兵都開了小差,只回來十二個人。」

另一個士兵說:「人家要賣國,還敢相信你這班在上海打過日本的人嗎?我們回家沒有飯吃,又找不到別個出路,跟著做走狗來打紅軍,想起來,真是可恨又可恥呢!打方誌敏時,我們都是向天打槍,前天我一個子彈都沒打。繳槍時,我叫紅軍官長看過我的槍筒。」

第一連長(原是一個湖南士兵,今天提起來當連長的)在外邊吹笛子喚吃中飯,他們就散去了。

七八個士兵坐在喇嘛寺右側草坪曬太陽,我也參加進去。

一個安徽的士兵,他是一個貧農,在家中派去修馬路,被四十九師拉來當挑夫,後來撥下連去當下等兵。他說:「我的連長說:『紅軍三天才吃一頓飯。』現在見紅軍是一天三餐,恰與他的話相反。他說紅軍捉到是割耳朵,挖眼睛,開肚子,過去我也相信,現在才了解他們的欺騙。我這個頭腦真蠢呵!」他用右手向頭上打一巴掌,七八個士兵和我都笑起來。

「連長那天說:『紅軍沒有飯吃,殺蠻子來吃。』我也相信。我應該打幾個巴掌?」一個士兵笑著向前一個士兵問。

「如果說相信他們的話,就要打巴掌,我怕那一個都要打幾百個巴掌呢!」又一個士兵接著說。

「我就不要打巴掌,我是不相信他們的鬼話的。在武漢出發時,他們說是開去打日本,我就對班長說是假的,一定是開去打那個紅軍。在平武訓話,說了十幾個蔣委員長,你們都這樣恭恭敬敬地立了十幾個的立正,我就偷偷地休息。」一個湖南士兵站起來做立正姿勢,又坐下去,繼續來說,「他們天天吃酥油,我們只是流口水。我們昨天吃了兩餐酥油,今天又吃一餐酥油,如不是到紅軍來,我們的嘴巴一輩子也不會嘗到酥油的味道呢!特務連長打斷了腿 ,四個紅軍抬回來,醫生又上了葯。相信紅軍吃蠻子,挖眼睛,該打該打,你們再打打吧!」他越說,聲音越大起來, 口水都噴到我臉上。

十四個十五六歲很活潑的小孩子,有些是當看護兵,有些是當勤務兵。他們都是報名回家的。吃了中飯後,王盛榮同志邀他們到喇嘛寺後面山坡上去玩耍。過了一個鐘頭,我也去看看他們。走到半路,就看見他們回來。王盛榮同志遠遠地就對我說:「他們都願意當紅軍了。」

「我要換一頂紅軍帽子。」

「我也要換。」

「我也要換。」

「我跟你當勤務兵。」

「我總要跟著你,我不到別處去!」

「我不下連。」

這十幾個小孩子,喋喋不休地向王盛榮同志圍攻。

「好、好、好!……」王盛榮同志一邊走一邊說。

「紅軍好不好?」我拉著一個當勤務兵的小孩子同行。

「好。」

「為什麼好呢?」

「紅軍不打人。」

「還有什麼好?」

「官兵平等。」

「還有?」

「官兵都是吃一樣飯,穿一樣衣服。」

「還有?」

「教我們讀書。」

「還有?」

「好玩。」

「還有?」

「沒有了。」

就寢後,我要到各連看一看,出了右邊的小門,看見兩個俘虜兵在廚房裡烤火談話。

「人家走得,我們也能走得,為什麼這樣害怕?」

「不光是走路問題,我離家四五年了,我想回去看看。」

「路費也成問題,我想少是三塊錢,多是五塊錢,幾省的路,怎樣走得到?」

「討飯我也要回家去。」

「我敢說你是回不了家的,半路又要去當兵了。」

「不論如何,我再也不當兵了。」

「我也相信,你不願再去當兵的。但到沒有飯吃,肚子要迫你去呢!」

「我就是當兵也不打紅軍。」

「話是這樣說,那時候是不由得你呢!」

「你講話真氣人,難道說我還不知道紅軍好嗎?我敢發誓:一打仗就送槍。」

「我們做了一年多的朋友,我總想大家在一塊幹事,你硬要回去,由你吧!」

「……睡去……」

一個往正廳——當紅軍的連走,一個往左側矮樓上——回家的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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