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征一萬八千里,跋涉無數大江峻岭的我們,已覺到無所謂「行路難」了。李太白所謂的「蜀道難」,在我們所經過的川邊崎嶇小路看來,也不過如此而已。早就聽說松潘以西有一片荒涼千里無人煙的草地。敵軍胡宗南等部固守松潘一帶,構築「烏龜殼」,企圖與蘭州構成封鎖線,壓迫我們投西。我們為了在戰略上取得出敵意表的機動,不免要有繞道松潘抄到松敵後路的行動,因此我們也就早有了通過草地的準備。
據由通司問得的草地情況:松潘西邊的草地,多有「蠻騎」出沒;草地上經常浸水到膝蓋邊,四周圍看不見人煙,連樹林也沒有;行人走這裡過,非有嚮導找不到路;路上必須攜帶充足的乾糧,準備充足的皮衣、皮靴、皮襪等,否則不凍死也會餓死,因為草地上沒有人家,也沒有樹木,露營也遠處搭棚,夜間寒冷,多雨露。話雖說得這樣厲害,我倒有點不相信。
由卡英籌糧完畢開到毛兒蓋(這裡有二三百家)時,我到軍政治部找到一個同志,談到草地情形。據說只有五天的草地是沒有人煙的,再過去到夏河(青海的一個縣),一路就有「牛屎房」了。他們都已準備了十天糧食,每人帶條木棍,準備搭棚用,又帶一把乾柴,準備燒火。我回到校部後,也就立即通知了各部,照樣準備。我們帶了七天乾糧(炒麥子)、八天生糧(麥子)。
第一天由毛兒蓋出發,時間已經九點多鐘了。因為前頭部隊擁擠走不動,經過七星橋(毛兒蓋北二十里)再走十多里路,隊伍就在一處小河邊有稀疏樹林的地方停止了。附近有些樹枝搭的棚子,我們知道是先頭部隊在這裡露營的遺迹,決定在這裡露營。分配了露營地域時,雨剛剛停止,棚內漏濕得不堪,我們就在一間稀薄見天的棚子里燒火烤。我在棚邊找到一處睡覺的地方,用油布墊地,打開鋪蓋,上面用一件皮衣(不鑲布面的,皮上有油不易透水),蓋著一件油布,頭上打開雨傘遮著。吃了兩碗用開水沖的炒麥粉,一塊「巴巴」(即麵粉做的餅子,裡面沒糖也沒鹽)之後,天已黑了。我也不管天雨不雨,就睡我的覺了。夜半雨滴由棚上青青的稀稀的樹枝上滴下,滴濕了皮衣,只聽到雨傘上點滴的聲音。這種「草地露營逢夜雨」的味道,總比古詩人所聽到的「雨打芭蕉」和「夜雨聞鈴腸斷聲」的聲音要悲壯些吧!可是我已酣然入夢。
第二天,天亮後吃過麥子飯(用沒有磨的整個麥子煮的),出發,經過臘子塘。一路上兩邊還是有高山,有小樹,不過地上全是青草,走路有些不便。走了四十多里,路右旁發現一片叢樹,「濃蔭蔽天」。前面有二十多里處,有大煙衝天,知道先頭部隊已經在那裡露營了。於是我們也就在這濃密而高大的樹林內露營。雨暫時止了,夕陽在西邊雲朵中,露出無力的光芒,樹林內濕得很。我搭了一個小棚,和一個姓馮的小同志同住,棚前沒有燒火,冷得厲害。
第三天,天還沒有亮,我們就起身,一直等了點多鐘,直到天大亮,才集合講話。剛剛雨像倒水,一點講話的聲音也聽不到。講完話出發,走了十多里,路旁木牌寫著分水嶺(先頭部隊寫的)。那裡沒有一點樹木,更沒有一家人家。又走了三十多里,走到一處河套中,附近有些矮樹,我們就在那裡露營。這一次大家因昨夜都沒睡著覺,受到切身的教訓,所以都鼓起勁來,搭好一座比較密的棚子。我到各科去看他們的棚子,騎兵科多用被單搭布棚,炮兵科用樹枝野草等搭草棚,但蓋得最密。我告訴各科,由科長、副科長、教員及能講課的排長,先行準備一些材料——我們擬講「防空」問題——分到各個棚內去領導討論。然後回自己的棚內煮了一碗「疙瘩」(就是面丸),吃得很飽,又喝了一杯濃茶,才在棚邊睡下。天上明星點點,這是過草地的第一個良宵。睡到半夜,天忽然被四周飛來的黑雲遮住了,幸好還沒有下雨。
第四天,天亮出發,這一天過的地方真是「草地」了,舉目荒涼,一片草野,四周矮山也不長一棵樹木。一路腐質土浸滿了污水,沒有草根的地方,腳踏下去直沒過膝蓋,馬兒經過處,埋沒了四蹄,有時還陷下去拔不起來。我們的腳,從出發以後,都未曾干過。望著天空,總是經常呈著灰黑色,看不到一個鳥兒飛過,也聽不到一個蟲兒的叫聲。我們一隊走著,雄偉地走著,像是輪船在大海中,前面不見海岸,可是並不能減低我們前進的勇氣,我們的勇氣使得像大海一般的草地,一步步向後退去。在路上我和一個同志一路閑談走著。我說以後要怎樣來描寫這草地的情景呢?它的特點有點像沙漠,只「水草」和「沙」不同而已。沙漠多旱,沒有水,渴得死人;草地多水,沒有太陽,冷得厲害;如果有人說沙漠上可看到「蜃樓」,那麼草地上卻絕不能見到「海市」;過草地的人雙腳未曾一時干,馬的蹄痕也都埋在水草深處,地雖然平坦,走路卻很吃力,滑倒的人也不少。下午到達色既壩,此地是三叉路口,右邊可通松潘,左邊到班佑。這裡有很多草棚,草棚附近有屎堆,有死屍,我們都掩埋了,另外挖了廁所。棚雖名為「草棚」,卻都是樹枝搭的。我住的一個棚,比較大些,是靠著一棵大樹,架了許多樹枝,蓋上一些樹葉小枝之類而成的「樹棚」。棚里睡了一個病員,他赤身蓋著一張毯子,皮衣脫下做枕頭,他已病到有氣無聲了。費了許久的工夫,在滴滴雨滴之下燒著了一堆火,燒了一壺開水,給這個病員一碗,我自己沖了一碗炒麥粉吃。一個小同志燒熱了一盆水,我和他同洗了腳,這是過草地四天中第一次洗腳。夜間晴朗,但起了極大的東南風,冷得非常。
第五天,天亮了,吹著「預備號」了,因為沒有找到柴火,公家不煮飯吃。我用漱口杯燒了一杯水,還沒有沸騰,「集合號」「前進號」接著吹了,隊伍已經開始前進,我只得把這杯生水沖炒麥粉充饑。大家都望著班佑前進。一路污泥很深,要找到有草根的地點,才敢踏腳上去,因此走了大半天才走了大約六七十里路。路上沒有看到路牌,也不知是什麼地名,或者簡直就沒有地名。天空中,一陣雨,一陣風,一陣太陽。到黃昏時,雨漸大了,前面只到河邊一大堆草棚,還不知班佑在那裡。結果只得在那裡再行第五夜的露營。我看與其說露營,不如說是「雨營」恰當。我和一個同志及他底特務員,三人擠在一個小棚內,把他底油布和我底雨傘,蓋在棚上遮雨。今天更加沒有柴火,連熱水都沒有,晚上特務員冒雨到炮兵科去要了一盆開水,拿回時已經涼了,我們各沖了一碗炒麥粉吃。原來準備五天吃的「巴巴」,這一下就吃完了。
第六天一早出發,到下午三時左右,才望到前面遠遠冒起火煙,草地已漸漸消失,路旁已有小山,並且路邊開始見到石頭,這使我們歡喜。大家都急著到班佑。可是彎過一個山口,又一個山口,僅走僅看不到房屋。又走了許久,才看到前面隱約有短房子,正是起煙的地方。但前面部隊並不向著這個短房子的方向走去,卻向左轉,向左邊矮樹林去。據前來的通訊員說,又要在此露營了。大家都感到潮濕與漏雨的威脅,可是兩腳仍不自覺地跟著前面的人走。為了各人都要表現自己是吃苦耐勞的模範,誰也不肯說出怕苦的話來。路旁野花叢里,長著金紅色的小果,有玉蜀黍的粒大,一穗穗的結著,又像金紅色的葡萄。有人摘取來吃,我也摘了幾枝嘗嘗野味,的確不錯,一種酸味,解卻幾日來不知五味的口悶。剛走了半里路,又報「到前面『牛屎房』去宿營」,大家都歡躍起來。
到了班佑了,一片「牛屎房」——用牛屎築的牆(這牛屎不臭。我們見過和住過最新式的士敏土築的洋房子,住過磚牆、石牆、泥牆的舊式房子,又住過苗民區域的茅屋,也住過雲南石板蓋的屋子,現在住到世界上很少知道的「牛屎房」了。)裡面約有四五十間,有一兩間被火燒過,據說是先頭部隊走後失的火。
在路旁遇到師長(他是有名的師長,被四方面軍某部排演到戲文裡面的),知道他們住在這裡,他到「紅大」去找政委。我只問他附近大路的情形,據說此去東二十里地名叫做阿西,有一二千戶,糧食富足,房屋也好,並有一間頂大的「喇嘛」寺。於是我就跑去找一個同志,想在那裡找些東西吃,因為今天路上沒有乾糧吃,肚子餓得厲害。可是找到了他,卻令我大失所望。他們政委到阿西採辦糧食去了,這幾天他們都在摘青草做菜吃呢!
回到自己的宿營地,通知了各科注意火警,並且要明早出發時,派人專門檢查及消滅遺火;一面告訴學員們,已過完草地了。
外面下著密雨,屋內烤起大堆的火,大家圍著烤衣服和取暖。我用熱水洗了腳,打開鋪蓋,覺著一身松暖。經過六天的草地,五次的露營,至此才再投到房屋的懷中,也至此才覺到房屋的作用和好處。身居洋樓大廈的人們,是不會知道這個的,至少他們從沒有夢想過沒有房屋,又在千里荒蕪、一片凄涼、遍地水草、四周無樹木的草地中露營的滋味。這就在過過露營生活而沒有到過草地的兵大哥們,也不會了解的。
我們過完草地了,我們明天要到阿西去看大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