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分 松潘的西北(莫休)

我隨先頭團最先到達毛兒蓋,又是跟最後的掩護梯隊離開它的。以時間計算,在那裡足足呆了五十天。

五十天的時間是很長的,自然可以敘說的事件也就不少了,我只報告一點在這裡為糧食而奮鬥的情形。

過了夾金山的雪山到懋功,我們即受糧食威脅著。但在困難中還可以找到玉蜀黍。就是牙齒嚼痛了,有點不好受,但肚子總算免去時時咕咕叫了。進了藏民區域後,從卓克基(小金川邊)到昌德(黑水附近),飢餓的氛圍,就緊緊包圍我們了,雖然每天還照例兩遍或三遍吃飯號,但在每次號音後,大家所得到的,只是兩個漱口杯的嫩豌豆苗和野菜。開始一天,豆苗嫩嫩的,還配了牛肉煮,吃來還不討厭,或許還覺得新鮮可口,日子一久,那就不是味了。老豌豆莖,硬邦邦地,嚼碎了,也只是滿嘴的粗纖維,不咽下去,肚子在告急,咽下去,又擔心不得出來。這時所有的一切人們,每天都只有一個思想:找點東西吃,使肚子不餓,趕快走,到有糧食的地方去。

聽說毛兒蓋是逼近松潘的大地方。大家的心,都飛向毛兒蓋了。從昌德兩天路程,爬了兩座三四十里雪山老林,7月8日我隨先頭團到達了毛兒蓋。行近毛兒蓋十餘里坡上一塊塊快成熟的青稞麥,給了我們多麼大的快樂!

我們一小隊人馬,被指定在一個山坡下的屋子宿營,卻巧門口蹲著一條兇猛的猰狗,惡狠狠的對著這些「不速之客」露著牙齒,誰也不敢接近它,更不能越過它衝進門洞去。這時大家都在抱怨設營員是在故意同我們為難。同猰狗奮鬥了許久,終於那根手指粗細的鐵鏈掙斷了,它竄向老林去了,我們勝利地得到了安身之地。

這條狗,給了我們二十天的美滿生活。因為它的護衛,先過的部隊,不敢向這幢房子問津,於是保存下了五六百斤熟粉,千多斤青稞麥,和一些酥油。這些東西是以前和以後極不易得到的珍貴食品。

我們這個小小的前梯隊,人數只有十多個,擁有這一大批珍貴食料,當天晚上,又分到上百斤牛肉。此時部隊工作少到幾乎無事做,但我們卻也忙,每天總有十幾小時為吃而忙。牛肉燉得爛爛的,配著燒餅吃,那是別有滋味的,雖然什麼香料調和都沒有。有時煮牛肉中加上面駝駝,口味也不壞;餅子烤得焦熱,擦上薄薄的酥油,那更有說不出的「洋」味。可是青稞麥粉是不易消化的,我們又那樣漫無節制地不分頓吃,肚子自然要被脹的鼓鼓地,有時脹得坐不好,走不好,睡了也難過。幸好不久就發現了「蠻子茶」連枝帶葉煮得濃濃地,牛飲一大碗,倒是消脹的靈藥。

這個短短的時期,是在毛兒蓋五十天生活中的黃金時代。

不久,我們的後梯隊,大隊人馬都來了,隨著就發生糧食恐慌了。幾百斤的熱粉,大伙兒一吃,每人又分了幾斤作乾糧。這樣一來,我們的「粘粑」「面駝駝」都吃不成了。水磨子都被別的部分佔去了,有了麥子,可是無法變成粉,只好整個兒煮著吃,那種一粒粒的青稞麥子,可就有點不是味了!人們一天天瘦下去!此時我們的肚子又似乎特別大饞起來,時時都在那告急,巴不得吃飯號響,但是號響了,飯來了,看到那清水中沉澱的一顆顆麥粒子,大家的眉頭就打結了。

我們宣傳部的幾位住在一個比較整潔的「經堂」(每個藏民家都有,專供佛像和藏經)內,神龕內除了成捆的藏經外,還擺列著許多供神的祭品,胡桃、棗子、幾粒白米、乳酪……最惹我們欣賞的,是那些精巧生動的面捏人獸肖像。我們因為尊敬藏民的宗教信仰,對於這些祭品,開始是一點不敢褻瀆的。一天我到部隊中打個轉身,回來見這些面捏肖像紊亂,並且減少了,自然要詢問加倫、兆炳等同志。他們只嘻嘻笑,不給任何答覆。加倫忽將一個小銅杯捧給我,滿盛著豆沙一樣的東西。原來他們因飢腸的告急,把那些祭品吃掉了。

後來我被調到總政治部去,又同定一、伯釗、黃鎮同志等合了伙。這時大隊到了,有的是過路性質,繼續開向松潘去,有的在這停下了。糧食呢,他們都是由黑水蘆花和打鼓一帶向這邊來就糧的。這裡去年存下的青稞麥早已吃完了,豌豆苗沒有,野菜也很少,只有滿山坡青油油的青稞麥,這是我們數萬人惟一的糧食。

麥子還是青青的。到成熟期至少還要個把半個月。但人們是不能挨著餓和死亡去等麥子黃熟的。我們割取那已展飽硬的麥穗,放在火上焙焦,再耐心摩搓簸揚,於是可以得到一堆混雜著麥稈糠秕的青稞麥,然後再和水煮一煮,吃起來雖然滿口是芒刺,但肚子可以不餓了。在開始時,因為不熟練,火候不到,麥粒採下不,焙老了,麥粒又枯焦。不但焙有了學問,就是采也成了聰明人的知識了,用力少麥粒不脫,力大了麥粒采扁了,漿子流出來,只剩下一點糠秕了。因為有這樣的麻煩,所以一個人盡了一天的時間,也只能得到一斤到兩斤的含糖秕的麥子,如果不能全體動員,還是不能達到每人每天吃一斤麥子的規定。後來不得已,實行了不勞動者不得食,每人每天要采兩斤麥子交公,餘外自己還要積夠十五天過草地用的二十斤。這個規定,把定一、伯釗我們這一群都趕到麥田裡了。每天我們都在忙著抽麥穗,烤,簸,兩隻手是墨黑的,不曾乾淨過,因為一勞作肚子更易餓,採下的麥粒,就成把的向口裡送,於是臉也被染得烏黑的,每個人都變成了周倉。這時候不但粘粑或面駝駝成了夢想的山珍海味,就是沒有糠芒沒有胡焦氣的老青稞麥能得到一小撮也就成了珍品了。

一個多月見不到鹽、脂肪和肉類,於是牛皮被發現了。烈火上燎一燎,毛燒去了,皮也燒得焦而腥臭的,再送鍋中用猛火燉,經過二十四小時或者再多些,於是可以咀嚼了。但人們還不敢那樣的「浪費」,立刻就吃掉,還得晾乾留作草地的糧。後來聽說藏民的四五斤重的一隻破皮靴也被人拿去和牛皮一樣炰治做乾糧,雖然我沒看見,但我不敢斷言那是必無的事。

第一梯隊(中央縱隊、一軍團和四方面軍一部)已經出發了,我又被調動合著文彬、榮桓、周桓等數同志撐起了一個新機關——一方面軍政治部,留在毛兒蓋等著三軍團的到來。隊伍陸續到達了,又要采麥子,作其他一些過草地的準備,自然我們這幾位也要不分晝夜地參加著。

草地路程,聽說有十五天。路上沒有人家,並且一點柴火都沒有。我們的準備,自然適合前途的條件來進行了。首先是采足二十斤青稞麥,再來搬來幾個手磨子(約是磨豆腐的小磨),分出一半麥子磨成粉,烙了幾十個四兩重的干餅;此外便是找到一根三尺長的棍子搭帳棚用,和一捆柴,找到皮毛的還可以把兩件單衣合攏來,縫五件羊皮棉衣,以及做一雙四不像的牛皮靴。

我們這最後的一隊,於8月27日由毛兒蓋出發了。

臨出發時文彬、周桓同志等分隨各團,在途中幫助工作,拓夫同志又由蘆花回來作了我們臨時的伴侶,因此「牛皮公司」得不至塌台。

由毛兒蓋北行,初是至松潘的大道,過了一群「牛屎房子」後,即轉西北入山谷中。敵機忽來,向毛兒蓋盤旋偵察,害得我們也要散開蔭蔽,延誤了許多時間。下午老天突然變臉了,黑沉沉地,隨著便是狂風暴雨和冰雹。此時大家所有雨具已破舊不堪,三分之二的人們,簡直連一頂破斗笠都沒有。碎石樣的冰塊把人馬打得縮頭縮腦的躲在灌木叢中。

暴風雨冰雹過去後,溪水暴漲到了膝蓋以上。水涼得刺到肌膚簡直是說不出的難受。過河時,人被寒冷和漩流衝激得站不牢。五點鐘到了一個河壩子,叫做臘子塘,隊伍停下了露營。雖然先行的部隊已替我們留下了一些棚子,但忙著忙著天就黑下來。糟糕的是雨又跟著夜神來襲擊了。因為缺乏經驗,油布張得不得法,爛斗笠也不濟事。高處的水又流來了,大家鬧得坐不能站不是,拓夫同志的京調也哼不出來了。自然我們要燒火,但火柴是早已不見了,在毛兒蓋又沒有找到火石,此時只有向別個棚子告艱難。人家費了九牛二虎的力量燃起火,自然不能多分給我們。柴雖然有,可是全浸在水中,燒那堆火可夠費勁了,這時我和拓夫、榮桓費了一切心機和力量,頭都吹暈了,還不能吹起一堆火。一直到了午夜後的一時,我們總算「有志者事竟成」把火燒起了,吃著開水和干餅子,倒也忘記了睡覺那回事。

一夜雨不曾停過,溪水更猖狂的泛濫了。拂曉起,出發號把我們引出棚子,我們已在孤島中了,四面都被水包圍著,雖然是那樣寒冷也只得咬著牙根衝出去。從此以後五天的草地,不管晝夜我們的腳都不曾干過。

行不上兩里就得過河,水急而冷,一些「小鬼」們叫媽媽了。挑文件箱,挑銅鍋的運輸員,很有幾位被衝倒隨流三四丈然後才爬起來的。

過河後,我們踏上真正所謂草地了,首先是山改了樣,沒有石頭,更沒有一根樹木。原來自懋功北行進入藏民區域後,大家對於老林是驚心疾首的,一行軍,總脫不了要在森林中穿越那如巨靈樣在進路周圍矗立著的數圍的粗干、獰惡的樹枝,地下又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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