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上的一個村莊,印象倒是很深刻的,但沒有過問它的大名,彷彿離馬河壩二十里,離蘆花八十里。山上是一片雪,四時不融解,由卓克基到黑水、蘆花,這算是最後的一座大雪山了。翻過雪山,即是這個不堪回首的村莊了。村莊不很大,周圍是油油的青稞麥,瞰居山腰,高出地面十數里。
紅六團配合我們右路,由康貓寺向左經草地繞出松潘。在前進路上,遇著極端驃悍的騎兵,橫加攔阻,既戰不利,乃折回右路。第一步以四天到達雪山上的這個村莊。因為糧糈已絕,茹草飲雪,無法充饑,餓死凍死者觸目皆是,已山窮水盡,不能最後支持。生死完全決定於我們能否及時接濟。
事情不容遲緩,我們在接到六團急電之後,立即來了一個緊急動員,籌集大批糧食、饃饃、麥子、豬肉、牛羊等。其實駐盧花的四團、五團、師直屬隊,每天都是在田裡自割未熟的青稞麥而食,各人揉各人的麥子,各人做各人的饃饃,用自己的血汗去生產。經過整個一天的動員,經過幹部和黨、團員的領導,好容易才把這些粒粒皆辛苦、處處拼血汗的救命麥子、牛羊、饃饃粉搜集起來了。
已是下午一時了,我還在五團幫助動員,師的首長猝然從電話上給我一個異常嚴重而緊急的任務,要我負責率領一排武裝及幾十個赤手空拳的運輸隊員,運糧食到那山腳下,迎接疲餓待救的第六團。
義不容辭的我已慨然允諾,接受了這光榮的任務,即時從盧花出發。
這時已經是三點了,四點、五點了,估計要兩天才能趕到,而今天還要趕三十里路,才找得到宿營的地方,否則露營有意料不到的危險,這問題一開始就威脅著我們。
天色像是要夜,烏雲簇簇,細雨紛紛,我們這一大群人開始在路上蠕動。前後有少數武裝,中間是運輸隊,背的背著糧,趕的趕著牲口。不上五里路,在一個橋頭右邊,山林深沉處,守河的一班人在那裡搭棚子住著,他們是預定同去的。當我去喊他們的時候,恰好遇著他們是面盆、茶缸里滿盛著羊肉和麵粉,從它的香氣中可以想像得到那滋味了。餓著肚皮的我,口涎差不多要流出來,不好向他們討吃,只是催他們快點吃了同去。不上十分鐘,他們就一邊吃一邊走,插入了行軍序列。
「人馬同時飢,薄暮無宿棲!」這時不啻為我們這時候寫照了。走到一個深山窮谷里,沒有人影,沒有房子,沒有土洞石岩,參天的森林,合抱的粗樹,沒脛的荒草,不知好遠的前面才找得到房子,我們就在這個坡路上徘徊了很久。
好吧!我們就在這裡宿營。時間、天氣都不容許我們猶豫選擇了,於是集結隊伍,我親自去動員解釋,大家艱苦奮鬥的精神衝破了這陰霾險惡的環境。把糧食放下,羊、牛、馬集攏來,靠著幾棵大樹,背靠背的坐著,傘連傘的蓋著,四面放好警戒,大家悄然無聲的睡下,希望一下子天亮。
天是何等的刻薄呀!我們這點希望都不肯惠與。一剎那風雨排山倒海來了,我們像置身於驚濤駭浪的大海中,虎豹似乎在周圍怒吼,雨傘油布失去了抵抗力量,坐著,屁股上被川流不息地刷洗,衣服全濕透。我同兩個青年幹事,擠坐一堆,死死抱緊傘和油布,又餓又寒的肚子,在那裡起化學作用,個個放出很臭的屁,雖然臭得觸鼻難聞,但因為空氣冰冷,暴雨壓迫,也不願意打開油布放走這個似乎還有點溫度的臭氣。王青年幹事,拿出一把炒麥子,送進我的嘴巴,於是就在這臭氣裡面咀嚼這個炒麥子的滋味。
本來這些地方平常就要冷得下雪,在氣候突變的夜晚,其冷更不待言。同行的許多同志,冷得發哭哀吟,然而我們很多共產黨員,布爾什維克的幹部,卻能用堅忍不拔的精神,艱苦奮鬥的模範作用去影響群眾,安慰群眾。就這樣挨寒、挨餓、挨風、挨雨,通宵達旦。
天色已光明了,風雨也停止了,恐怖似乎不是那樣厲害,大家起來,如同得了解放一樣,相互談笑,重整行李擔子,一隊充滿著友愛互助精神的紅色健兒,又繼續前進了。一直走了二三十里,繞到高山上的幾個破爛房子,停止休息。
熱度不高的太陽,破雲出現了,我們放下擔子,布好警戒,用了大力,才找到一些柴火、鍋子,燒好開水,泡點熟粉,就這樣吃了一頓。
大家都在回憶著前夜,回憶著短短的過程。一部分正在咕嚕的睡著,恢複肉體上的疲勞。
山迴路轉,沿途都看不見人影馬跡,這下子卻有了我們的隊伍開始往來,這使我們興奮膽大。然而僅僅只是這一個地方,過此以往,那可怖的景象,又在我們的面前展開起來。
「走吧!趕早,時間已過半了。」
「我們紅六團還在那裡望眼欲穿的等候著,我們早點去早點接濟他們!」
哨子一發,隊伍集合,於是又繼續向著目的地前進。
河水驟然高漲起來,泛濫在兩岸山谷中。一條小路,有時淹沒得不見,排山倒海的流水聲,伴著我們行進 。小雨,路又泥濘,我們埋著頭一個個的跟著。
離雪山只五里路了,六團先頭的幾個同志與我們尖兵相遇,大隊亦繼續趕到。
「哎呀!不是送糧食給我們嗎,我們的救星!」
「你們遲到一天,我們就要餓死,真是莫大功勞呵!」
「宣傳科長!你們來了,真的來得好,救了我們的命!」一下子環境變得複雜,到處喧騰起來。許多六團的同志,圍攏過來,爭述他們如何過草地,如何打騎兵,如何衝破困難,如何望著我們接濟。我不知道怎樣應付才好,怎樣安慰他們才好。除了把運來的糧食全部給他們外,連我們的私人生活必需的幾天乾糧也零零星星的分送給了他們,就是最後的一個饃饃,也基於階級的同情心,分給六團的幾個同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