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安順場懷古(一氓)

過了冕寧,進入「倮倮國」。在「倮倮國」行軍的第二天,那天整整走了一百四十里。一出「倮倮」區域,天就黑了,下大雨,又是下山路。我們的行軍序列前面,剛好又是迫擊炮連,走不動,只有站著淋雨。找著三間房屋可以停足,已經午夜早過,兩點鐘了。經過岔羅、洗馬姑,到了農場,便是大渡河邊。大渡河,土人稱之曰銅河,沿河右岸上行三十里即達安順場,一個近代史上有名的地方。

洗馬姑駐了一夜,牙齒痛得說不出話來。農場駐了一夜,卻奇怪,牙齒又不痛了。就在農場,某同志歸回建制,大渡河架橋,和金沙江一樣,沒有可能,工兵專家對此天險,也無用武之地。聽說大渡河上流,只有富林這一個渡口,水才比較平穩。在這裡,甚至連槽渡也不是好辦法了,金沙江的水雖急,在絞車渡船還能過直角,而在大渡河農場處,並安順場一處,船要順水沖成斜角,才能渡過。渡一次,來回要一點鐘,這是最快的速度。並且船很小,也很少,農場四隻,安順場兩隻,駕船不慎,兩處各破壞一隻。容不下多少人。渡不了多少人。兩處的船,也不能集中,因為灘險水急,上游的船,放不下去,而下游的船也拖不上來。這真是棘手的事。所幸農場、安順場兩處的渡河點是搶在手中了,總有辦法想。

安順場渡河點的對岸,敵人是一個營。首先我們得到了船一隻,船上載十七個紅色戰士,不顧敵人的火力,在那樣洶湧的波濤中搶渡。我們把所有的一切,成功或失敗,都交給這隻船和十七個英雄,都交給輕機關槍和手榴彈。結果安然地渡過左岸。敵人一個營,潰散了。我們十七個勝利了。勝利的十七個英雄!無產階級隊伍里的十七個英雄!

但是浮橋難以架起,而槽渡又浪費時間,於是整個野戰軍沿河右岸直上,搶過瀘定橋。僅以幹部團渡河,分在農場、安順場兩處,掩護全軍能過,同時迷惑敵人,使敵仍以為我們是從安順場渡河。方針定下了,我到安順場的時候,軍委縱隊已經整裝待發。剛好在那個時候,飛機突然來襲,我在馮同志處捧了滿兩手的枇杷,也顧不得吃,便從場口跑出來,尋覓下一個適當的蔭蔽地方。噓——嘣!炸彈在河邊上,我很擔心安順場里幾十匹馬,拴在街上,那樣大的目標呀!

軍委縱隊出發的時候,我也由安順場渡河過到對面的安靖壩。

安順場這個地方,薛福成的《庸庵文績編》里的「書劇寇石達開就擒事」提到它。石達開就在安順場這個地方全軍覆沒的。時同治二年4月間事,陽曆便是5月,和我們渡大渡河的時間相同,亦歷史巧事。但是對於這些英雄末路的悲劇的史實,有幾點很是值得懷疑的。我不是說那些「倮倮」土司拿了石達開的錢,又出賣石達開的事。那是可能的。但把石達開作為一個很好的戰略家來看的時候,安順場的失敗,是不應該的。據《庸庵文續編》所載,石達開的隊伍,本已由安順場渡過河一萬人,天晚了,後續部隊不能再渡。石達開以為他一貫用兵謹慎,今天把兵分隔在河的兩岸,使兵力分散這不大好,重把已過河的一萬人渡轉來。這裡有幾個漏洞。既然天已晚來不及渡後續部隊,那末又那能把已渡過的一萬人渡回安順場呢?這個時間那裡來的呢?有渡這一萬人轉來的時間為什麼不繼續渡第二個一萬人過去?從安順場渡河點的水勢來看,天近晚還能渡一萬人,那船非有二百隻不可,一隻船一次渡二十五人,渡兩次,但那個地方,很難一齊擺下兩百隻船來,同時還得有一千六百個熟練的船夫。我們兩隻船把沿河兩岸的船夫請完了,也只幾十個,還夾了幾個生手。結果還要撞壞船,押船的政治科學生和船夫自己還送了命,只有兩個船夫爬起來。石達開那時,那裡得來兩百隻船,一千六百名船夫?既已渡過去一萬,又渡轉來,這簡直是豈有此理的事。要是薛福成所記是實事,那才奇怪了。就是後來大雨水溺,以致對岸為清兵所得,難於渡河,為什麼不沿在岸直上,進入西康?為什麼不向下走,到大樹堡拐回西昌壩子?或者再向下走,彎到大涼山東的岷江沿岸?機動地區還是很大的。我想那時石達開的兵力尚不少,士氣亦可用,而計不出此,真是奇怪。今天所能看見的,只有「亂石穿雲,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欲從田夫野叟,一尋翼王遺迹,以供憑弔,那裡是!

更奇怪的是百年而後,出了震動全世界的中國紅軍,又來到石達開碰釘子的地方。蔣介石、劉湘、劉文輝等高興得很,以為歷史的事件,是一個鑄定的模子,在安順場消滅紅軍,是十拿九穩的。然而不然,不僅有在安順場強渡的十七個英雄,而且還奪取了天險的瀘定橋。只可惜我沒有去一看那長半里路的偉大的鐵索橋工程。

河對面的安靖壩,石達開沒有過得去,而我們是過去了的。懷古幽情,且暫為擱起,首先得找定宿營地,把自己安頓下來。這裡那裡,都在繅蠶絲,蒼蠅成千成萬地滿天飛,結果住到供奉關聖帝君的冷廟裡邊去,至少蒼蠅少些。安靖壩住了兩天。這地方盛產蠶桑,成為這裡農民的主要副業,絲是自己繅的,因賣繭子交通不便,還在路上就曾出蛾了。銷路是四川絲中心嘉定(大渡河與岷江合流處),遠著呢。該地土質並不好,玉蜀黍已掛須了,才長三尺來高,莖是細的,同高梁桿一樣,怎比得產在川西壩子的玉蜀黍,和甘蔗一樣粗,比人還要高。

既然懷古,安可無詩:

澎湃銅河一百年,紅羊遺迹費流連。

豈有渡來重渡去,翼王遺恨入西川。

檢點太平天國事,驚濤幽咽太傷心。

早知末路排安順,何不南朝共死生!

十七人飛十七槳,一船烽火浪滔滔。

輸他大渡稱天塹,又見紅軍過鐵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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