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婁山關前後(彭雪楓)

在回師遵義的途中。

這一次是赤水河的再渡,一路來浩浩蕩蕩,然而當前橫了一道河,名叫做二郎灘。遇水造橋的任務就擺在先鋒兩個團(十二團、十三團)的面前了。

環境並不那樣的太平,倘若敵人在對岸憑河堵擊,事情可就麻煩了,而且事前又得到一個情報,說敵人有以其主力阻我渡河之模樣。

「爭取先機呀!」一面集合紅色工兵搭浮橋,波浪作了他們鬥爭的對象;一面使用紅色水手們乘船渡河,首先是佔領陣地,其次是遠出遊擊。船僅三隻,每隻能裝三十人,一來一往,大費力氣。戰士們急如星火,然而只有「等」。

一個營過去了,機關槍過去了。游擊隊派出了,陣地佔領了。忽然遠方傳來了零碎的槍聲,接著送來了輕重機關槍聲,最後渡河部隊的報告說,我游擊隊與敵接觸,敵番號、兵力不詳,但估計約在一團以上。每一個人的思想:「增援!增援!」然而浮橋才架起了五分之一,船仍然是三隻,每隻還是只渡三十人。

「趕快呀!」「趕快呀!」

終於渡過了兩個營,劈面是個高山,三步縮做兩步擁上去。部隊展開了,敵人的子彈從耳旁飛過,炮彈一顆一顆地落在前面或者腦後。

這是一個背水陣。

敵人是那樣的不行,我們的衝鋒部隊還隔著幾個山頭,他們就溜,而且像流水樣的溜了;追過去,追下了懸崖,敵人從懸崖邊跳下去,跌死或者跌傷,一個窩裡就跌了三四十。勝利者不能像那樣的跌下去的,所以只得彎了路。敵人就乘這個機會跑得無影無蹤了。滿山遍野的背包、衣服、手榴彈、軍用品,以及敵人死者、傷者身上的槍枝、子彈,在今天統統換了主人。據俘虜說,他們是侯之擔的兩個團,而且是個什麼副師長率領的。

黃昏之後宿營了,準備著第2日重上征途。

長征以來遵義是最使戰士們想念的一個城:那比較繁華的街市,那相親相愛的群眾,那鮮紅的橘子,那油軟的蛋糕。然而現在那兇惡的青天白日的旗子卻插在遵義城上。

此次在向雲南途中的「回師」,遵義是我們的惟一的目標。大家心目中的敵人,除了不在眼下的王家烈之外,還有自江西出發就跟在屁股後面撿破草鞋的周渾元。「打倒王家烈!消滅周渾元!」這口號每天掛在人們的嘴上。

渡過赤水河,二郎灘戰鬥勝利之後,遵義更加接近了,兩條腿分外來得有勁兒。

沿途的民眾們「多謝」國民黨的苛捐雜稅的「恩賜」,十八歲的大姑娘沒有褲子穿,五六十歲的老頭子,屁股總是露著半邊,成群結隊站在大道兩邊歡迎著他們的紅軍。隨便喊一聲:「當紅軍來喲!」壯年們就會跟著走的。那個時候,每個團一天總要擴大百兒八十個新戰士來的。

有一天微雨途中,叢林中突然出現了一個上半截披的如像棉襖、下半截爛了褲的漢子,攔住馬頭跪下,送上一張狀紙,開頭一句是「啟稟紅軍大人」,內容是因受某劣紳的欺壓,逼其妻又索其女的,新仇舊恨,請求紅軍伸冤。狀紙還沒看完,他那裡已淚流滿面了。稀罕哪!「包文正大人」常常乾的那一套,居然今日重演了!

經過政治部的調查,所謂某劣紳確是當地的一個大土豪。嚮導,自然是他自告奮勇;捉來之後,第一個拳足交加的就是他,復仇的痛快叫他忘記了裹在腿上的爛褲子。經過人們的勸阻,他的余恨終究未消。

大軍駐在回龍場休息一天。大的幹部會中,毛主席做了報告。大會中軍團政治部提出了號召,把消滅周渾元縱隊、吳奇偉縱隊的勇氣提得更高了。

從川南到黔北的遵義,桐梓縣是大門,婁山關是二門,主要的還是婁山關。倘若佔領了婁山關,無險可守的遵義縣,就是囊中物。所以婁山關便成為兵家必爭之地了。

婁山關雄踞婁山山脈的最高峰。關上茅屋兩間,石碑一通,上書「婁山關」三個大字。周圍山峰,峰峰如劍,萬丈矗立,插入雲霄。中間是十步一彎、八步一拐的汽車路。這種地勢,真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守關,王家烈是懂得的。在我們佔了桐梓之後,搶奪婁山關這一光榮而嚴重的任務,便交給十三團了。婁山關上的一攻一守,十三團軍單獨擔當。浴血大戰的英勇氣概,仍然不減當年。

還在中央革命根據地的時候,1933年的東征,即有名的東方戰線上,我們的十三團和十九路軍的三百三十六團在福建延平縣(今南平——編者)青州地方來了一個遭遇戰。不過兩三點鐘,我們的一團把他們的一團消滅了。據說三百三十六團在上海和日本作戰的時候,是頑強的一個團,是出風頭的一個團,是繳日本兵鋼帽最多的一個團,然而當他們執行國民黨反革命命令殺向人民頭上時,這一團的鋼帽又轉送給紅軍了。

在反對蔣介石對江西革命根據地的第五次「圍剿」中,有名的「高虎腦萬年亭戰鬥」就是十三團配合友軍進行的。不管那時的戰略指導怎樣錯誤,十三團在這一戰鬥中的英勇頑強的精神是永遠值得學習的。那是空前的殘酷的戰鬥。敵人湯恩泊、樊崧甫兩個縱隊六個主力師,配合炮、空兩軍,氣吞山河似的向著我石城縣驛前以北之高虎腦防禦陣地攻擊前進了。敵人欺負我們沒有空軍、缺乏炮兵,衝鋒部隊總是集團的一個團。最前鋒是戴草帽、穿藍衣、佩著駁殼馬刀的法西斯蒂藍衣社匪徒六七十人。七架飛機在空中投彈,幾十門大炮轟擊,煙霧衝天,殺聲震地,使你聽不出機關槍和步槍的響聲。沉著抗擊的我們十三團的第七連,堅強地守著堡壘,等待敵人接近工事了,首先報之以機關槍,繼投之以手榴彈,最後還之以出擊,敵人血肉橫飛地躺下去或滾下去了。點把鐘的時候,又是同樣的衝鋒,同樣的轟炸,同樣的殺聲。紅色戰士們同樣的堅強,同樣的投手榴彈,同樣的出擊。結果,敵人又是同樣的血肉橫飛,同樣的躺下去或滾下去。這樣連續了六次。

敵人,漫山遍野地痛哭哀鳴,死者傷者堆滿山谷,豎一條橫一條。總計敵人死傷四千餘名,連、排長幹部四百多名,而我們的第七連,也只剩九個人了。

敵人這一次慘敗,兩個師完全失掉了戰鬥力,一個多月,鑽在「烏龜殼」內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最後,終於硬著頭皮還是來了。偵察地形以後下了作戰命令,命令里提出賞格,誰奪下我軍陣地,賞洋兩萬元外,還要報告蔣介石擢升團長當師長。

「究竟誰來擔任呢?」大家低頭。

「到底那個去呢?」還是低頭。

「你們究竟怎麼樣呢?」

「請師長下命令吧,該著那團,還不是那團!」大家這樣的說。

據說,那位陳誠將軍,為這事,也曾頭痛過,只是在蔣介石的逼迫下,無奈才「執行命令」。

如今奪取婁山關擺在面前的一這嚴重任務,使大家,全體指揮員、戰鬥員,不約而同地回憶著當年的歷史,而且慷慨激昂,在行進中,唱著當年的「高虎腦戰鬥勝利歌」。

「發揚高虎腦頑強抗戰的精神!」

「發揚東方戰線上猛打猛衝猛追的精神!」

一邊高喊,一邊談笑,把人們的思想,都牽到江西革命根據地去了。

昨天下午,先遣營兵臨桐梓城下,夜間友軍趕到,拂曉佔領桐梓。桐梓到婁山關三十里,婁山關下山到板橋四十里,板橋到遵義八十里。為了奪取遵義,已經說過婁山關是個惟一的要點。

共產黨員和青年團員們立即在連隊中活動起來。

「同志們!為了奪取遵義,必須佔領婁山關!」

「不要忘了我們十三團過去的光榮啊!王家烈比得上十九路軍嗎?」

「鴉片煙鬼王家烈,領教過了!」眾人嘻嘻哈哈地仍在談笑著。

特別是活潑健壯的青年團員,短小鋒利的警句刺著紅色戰士們的心:

「瀟水渡過去了!湘江走過了!烏江飛過了!苗嶺爬過了!一個婁山關,同志們,飛不過嗎?同志們,難道飛不過嗎?」

「飛過去喲!關過去喲!」一連人傳過一連人地回答。大家好像已經都生了翅膀。

「猛打猛衝猛追呀!」

「多繳槍炮多捉俘虜呀!」

大馬路上,浩浩蕩蕩,人聲鼎沸,這是向著婁山關的進行曲。

忽然婁山關方向來了幾個老百姓,大家互相問詢:婁山關有沒有白軍?有多少呢?他們連聲的回答:「有,有,有!婁山關的來了,往桐梓來了,板橋住滿了,說是還有一個師長。你們來的好,你們來的好!」帶著慌張去了。

立即,挨次傳下來:「快走!後面快走!一個跟一個!」這是歷史上的習慣,將要接近敵人了,即使沒有命令,大家自動地互相催促著,兩條腿也自然而然地輕快起來了。幾千隻眼睛,遠遠地望著婁山關上尖尖的山,朵朵的雲,雲裹著山,山戳破了雲。一幅將要作為戰場的圖畫啊!

第二次又傳下來是:「不要講話,肅靜!」這才是正式命令。立刻無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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