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老山界(陸定一)

聽說要爬一個三十里高的瑤山,地圖上叫越城嶺,土名叫老山界。

下午才開始走,沿著山溝向上。前面不知為什麼走不動,等了好久才走了幾步,又要停下來等。隊伍擠得緊緊的,站得倦了,就在路旁坐下來,等前面發起喊來了「走走走!」於是再站起來走。滿望著可以多走一段,但不到幾步,又要停下來。天色晚了,許多人煩得罵起來、叫起來。

肚子餓了,沒有帶乾糧,我們偷了一個空,跑到前面去。

地勢漸漸更加傾斜起來,我們已經超過了自己的縱隊,跑到「紅星」(當時中央一級機關縱隊的代名。)縱隊的尾巴上,要「插」「紅星軍」的「隊」,是著名的困難的。恰好路旁在轉彎處,發現了一間房子,我們進去歇一下。

這是一家瑤民,住著母子二人,那男人大概因為聽到過隊伍,照著習慣,跑到什麼地方去躲起來了。

「大嫂,借你這裡歇一歇腳。」

「請到裡面來坐。」她帶著一些驚惶的神情。隊伍還是極其遲慢地向前行動。我們便與瑤民攀談起來。照我們一路上的經驗,無論是誰,不論他開始怎樣怕我們,只要我們對他說清楚了紅軍是什麼,無不轉憂為喜,同我們十分親熱起來。今天對瑤民,也要來試一試。

我們談到紅軍,談到苛捐雜稅,談到廣西軍閥禁止瑤民信仰自己的宗教;慘殺瑤民,談到她住在這裡的生活情形,那女人哭起來了。

她說:她曾有過地,但是從地上給漢人的統治者趕跑了,現在住到這荒山上來,種人家的地,每年要繳特別重的租。她說:「廣西的苛捐雜稅,對瑤民特別的重,廣西軍閥特別欺侮瑤民。你們紅軍早些來就好了,我們就不會吃這樣的苦了。」

她問我們餓了沒有。這種問題提得正中下懷她拿出僅有的一點米來,放在房中間木頭架成的一個灰堆——瑤民的灶上,煮粥吃。她對我們道歉,說是沒有米,也沒有大鍋,否則願意煮些給部隊充饑。我們給她錢,她不要。好容易來了一個熟識的同志,帶有米袋子,內有三天糧食。雖然明知前面糧食困難,我們還是把這整個的米袋子送給她,她非常喜歡地接受了。

知道部隊今天非夜行軍不可,她的房子和籬笆,既然用枯竹編成的,深怕有些人會拆下當火把點。我們問了瑤民,知道前面還有竹林,可做火把,就寫了幾條標語,用米湯貼在外面醒目處,要我們的部隊不準拆屋子籬笆做火把,並派人到前面竹林去準備火把。

粥,吃起來十分鮮甜,因為確是餓了。我們也拿碗盛給瑤民母女吃。打聽前面的路程,知道前面有一個地方叫雷公岩,很陡!上山三十里,下山十五里,我們現在還沒有到山腳下呢。

自己的隊伍來了,我們燒了些水給大家吃乾糧,一路前進,天墨黑才到山腳,果然有很多竹林。

滿天是星光,火把也亮起來了,從山腳向上望,只見火把排成許多之字形,一直到天上與星光連接起來,分不出是火把的火光還是星光。這真是我平生未見的奇觀!

大家都知道這座山是怎樣的陡了,不由得渾身緊張,前後發起喊來,助一把力,好快些把山上完!

「上去啊!」

「不要掉隊啊!」

「不要落後做烏龜啊!」

一個人的喊聲:

「我們上天了!」

大家聽了笑得哈哈的。

在「之字拐」的路上一步步上去。向上看,火把在頭頂上一點點排到天空,向下看,簡直是絕壁,火把照著人們的臉,就在腳底下。

走了半天,忽然前面又走不動了。傳來的話說,前面有一段路,在峭壁上,馬爬不上去。又等了一點多鐘的光景,傳下命令來,就在這裡睡覺明天一早登山。

就在這裡睡覺,怎麼行呢?下去到竹林里睡,是不可能的。但就在路上睡么?路只有二尺寬,半夜裡身體一個轉側不就跌下去么?而且路上的石頭又非常的不平,睡一晚準會痛死人。

但這是沒有辦法的,只得裹了一條氈,橫著心睡倒下來,因為實在疲倦,竟酣然入夢了。

半夜裡,忽然醒來,才覺得寒氣凜冽,砭人肌骨,渾身打著戰。把氈子卷得更緊些,把身子蜷曲起來,還是睡不著。天上閃爍的星光,好像黑色幕上綴的寶石,它與我是這樣的接近啊!黑的山峰,像巨人一樣,矗立在面前,在四圍,把這個山谷包圍得像一口井。上面和下面,有幾堆火沒熄;冷醒了的同志們正在圍著火堆幽幽地談話。除此以外,就是靜寂,靜寂得使我們的耳朵里有嘈雜的,極遠的又是極近的,極洪大的又是極細切的,不可捉摸的聲響,像春蠶在咀嚼桑葉,像馬在平原賓士,像山泉在嗚咽,像波濤在澎湃。不知什麼時候又睡著了。

黎明的時候被人推醒,說是準備出發,山下有人送飯上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搶」了一碗來吃。

又傳下命令來,要隊伍今天無論如何越過這座山,因為山很難走,一路上並須進行鼓勵,督促前進。於是我們幾個人又停下來,立即寫標語,分配人到山上山下各段去喊口號,演說,幫助病員和運輸員,以便今天把這笨重的「紅章」縱隊運過山去。忙了一回,再向前進。

過了不多遠,看見昨夜所說的「峭壁上的路」,也就是所謂「雷公岩」的,果然陡極了,幾乎是九十度的垂直的石梯,只有尺多寬。旁邊就是懸崖,雖不是很深,但也是怕人的。崖下已經聚集著很多的馬匹,都是昨晚不能過去,要等今天全縱隊過完了才過去。有幾匹馬曾從崖上跌下去,腳骨都斷了。

很小心地過了這個石梯,上面的路雖然還是陡,但並不陡得那麼厲害了。一路走,一路檢查標語,我慢慢地掉隊,順帶地做些鼓動工作。

爬完了這很陡的山,到了平梁,我以為三十里的山就是那麼一點。恰巧來了一個瑤民,坐下談談。知道還差得遠,還有二十多里很陡的山。

昨天的晚飯,今天的早飯,都沒有吃什麼。肚子很餓,氣力不加,但必須要賈餘勇前進。一路上,看見以前送上去的標語已經用完,就一路寫著標語貼。疲勞得走不動的時候索性在地下躺一回。

快要到山頂,我已經落得很後了。許多運輸員都走上了前頭。餘下來的是醫院和掩護部隊。醫院這一部分真是辛苦,因為山陡,病員傷員都要下了擔架走,旁邊有人攙扶著。醫院中工作的女同志們,英勇得很,她們還是處處在慰問和幫助病員,一點也沒有疲倦。極目向來路望去,那些小山都成了矮子。機關槍聲音很密,大概在我們昨天出發的地方,五、八軍團正與敵人開火。遠遠的,還聽見飛機的嘆息,大概在嘆息自己的命運,為什麼不到抗日的戰線上去顯顯身手呢!

到了山頂,已是下午兩點多鐘。我忽然想起,將來要在這裡立個紀念碑,寫著某年某月某日,紅軍北上抗日,路過此處。我大大地透了一口氣,坐在山頂上休息一回。回頭看看隊伍,沒過山的,所餘已經無幾,今天我們已有保證越過此山。我們完成了任務,把一個堅強的意志,灌注到整個縱隊每個人心中,飢餓、疲勞、甚至傷病的痛苦,都被這個意志所克服,不可逾越的老山界,被我們這樣笨重的隊伍所戰勝了。

下山十五里,亦是很傾斜的,我們一口氣跑下去,跑得真快。路上有幾處景緻極好,濃密的樹林中間,清泉湧出像銀子似的流下山去,清可見底。如果在此築舍避暑,是最好也沒有的了。

在每條溪流的旁邊,有很多戰士們,用臉盆、飯盒子、口杯煮稀飯吃。他們已經很餓了。我們雖然也是很餓,但仍一氣跑下山去,一直到宿營地。

老山界是我們長征中所過的第一個難走的山。這個山使部隊中開始發生了一種習氣,那就是用臉盆、飯盒子、口杯煮飯吃煮東西吃,這種習氣直到很久才把它革除。

但是當我們走過了金沙江、大渡河、雪山草地之後,老山界的困難,比起這些地方來,已是微乎其微,不足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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