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今天沒有下雨,然而昨天那場大雨之後,地面上的一切都洗滌得乾乾淨淨,綠色的樹葉更顯得深綠,青蔥的嫩草,倍加油青,大路上沒給人踐踏過的石板,已洗的油光滿面。因為沒經過太陽的蒸曬,一切都尚帶著潮潤,水銀似的雨點,圓滴滴的殘留在草葉上,只有山麓的泥路越洗越糟糕,泥和水已混淆得糊裡糊塗,尤其經過這麼大的隊伍,幾千雙長征的鐵腳的踐踏,更加泥濘載道,如果鞋子不穩,就要使你拔不出來。
一個廣東籍的小同志(大家叫他廣仔),正在途中走,一時不謹慎,「嘩啦」一聲,跌在泥巴里了,兩腳向前一溜,跌得一個屁股都糊滿了泥水。
大家笑了:「還沒到休息,你就坐下做什麼呢?」他趕快爬起來,一面用手巾揩去泥巴,一面繼續走著。
老曹忽然想起他曾吹過牛皮說,廣東的地方好(此地是廣東邊境),就立刻說:「廣東好,走路有汽車坐。」(談笑時說滑倒了是「坐汽車」)
他不服氣這一批評,就毅然的回答說:「天下雨跌交也怪得地方不好嗎?」
「好!真好,走了這兩天,每天都爬高山,江西、福建的山上了一個就是一個,並且不是在最高的地方上過去,但是你們廣東山,上了一個又一個,都是在最高的山背上爬上去的。」老曹更進一步的攻擊了。
「這兩天還算很小的,據群眾說今天要過一個三十里路的大王山,那更不得了呢!」我也參加他這攻擊。
逼得廣仔沒辦法了,只得故意掩飾的說:「在邊界上當然有高山,今天這個大王山,老百姓說又不是廣東的,是湖南的啊!」
前面又看到一個挑著擔子的運輸員跌倒了,把公文籍跌的「轟隆」大響。大家都大笑起來了,於是這一陣笑聲,便結束了這一爭論。
下午四時,靠攏大王山下了。因為山上更滑溜得不好走,隊伍不時擁擠一堆走不動,而那些挑著擔子的運輸員和炊事員,更加艱難,肩上是挑著公文箱和銅鍋鑼,一手要拉著擔子,腳下是滑溜溜的,還要一手攀著道旁的樹枝,從又陡又溜的路爬上山,這當然是困難的很。這時誰不掉隊呢?可是因部隊這樣多,中間一個掉隊的,就阻止了後面幾百幾千人不能進,尤其天色要晚了,在這樣的路上走夜路,是最糟糕的一回事,於是大家嚷起來了,「跟上跟上喲!等會走夜路更糟糕,找隊伍都找不到呢!」
大家都恐怕今天走夜路,腳桿兒更用勁的往山上爬。
小廣仔真怪,原來他爭這個大王山不是廣東的,現在他看見並沒有好高(高的還看不見)就又承認了,突然很高興說:「你們看這個山有好高?我說了廣東的山是不高的呢。」一邊說一邊把小小的食指往山頂指。
他這一牛皮吹得大家都不滿意,就異口同聲的說:「好,不要爭,等下看,如果不止這樣高,就抓著你打!好不好?」
打,他當然會吃虧,且他還沒有把握知道這個山究竟有好高,不敢說好不好,就馬上抓住這個「打」字來反攻,「為什麼要打呢?紅軍不講打人的,難道你們欺侮我小不是!」他很神氣的向大家這樣抗議。
老曹很得意的說:「我知道他一講打,就是沒有辦法的。以後他吹牛皮,就不要爭,同他講打好了。」
說完大家都哈哈、嘻嘻的笑著。
已經上完了一個五六里的山了。到山頂時,見前面又一個更高的接連著立刻又要上,只見前面走的沿著山脊直爬,這下更難走了,但是長征的英雄們兩腿已經鍛煉成鋼鐵般的了,還是接連不斷的沿著山脊的路蜿蜒而上,那些挑擔子的,走得掉下來了。
上了一個又一個,連上完了三個山頂,才算是上完了,天也黑了,今天並沒有出太陽,所以這時已處在「密雲遮星光,萬山亂縱橫」的情景當中了。這時前面怕走夜路,已走得很快,自然我們也是跨大兩腿,不管它三七二十一的往下跑,總以為不久就要下了這大山,到宿營地好早點休息。
越走越快,完全是跑步,天也越黑,尤其路旁樹蔭已遮得沒點光,更因水洗過了的泥土,更加墨黑,伸手不見掌,不知道何處是路,一時碰到路邊的山壁上了,知道碰了壁,趕快往低的地方去;一時又跑到柴草里去了,知道是走錯了路,又趕快摸到爛泥巴的地方走;前面的人因看不見稍微停一下,後面也看不見踏了上去,啊!原來踏到前面人的腳跟了,被踏的位即「哎喲!還走不動,為什麼踏來?」但是因為看不到,誰會故意踏你的腳跟呢?
前面後面都不時有人「嘩啦、嘩啦」的「坐汽車」了,本來跌交是很好笑的,但是這時誰也不敢笑誰,自己正笑時也跌倒了,並且找路都找不及,那裡有神氣來笑人跌交呢?
「嘩啦」,後面又一個人跌了。他立即埋怨似的說:「這裡一個缺,為什麼前面不講一講呢?以後要講才好!」
大家都贊成他的意見,前面一發現有些什麼障礙時,馬上就打通電了,「注意呀!這裡一個洞!」「注意呀!這裡一個缺!」……第一個人這樣喚,第二個人也這樣喚,第三個人也這樣喚。……每一個人到了那個位置都這樣喚,這樣就減少了很多人跌交了。
廣仔忽然誤走到荊棘裡面去了,「哎喲,走錯了,那刺真厲害,腳都刺破了。」一面趕快摸迴路上,一面這樣講。
為了克服後面看不見,不能跟前面走的困難,有人發明了一種好前後連絡的辦法,要大家把一條白手巾掛上各人的後面背包上,作為符號,這樣後面的人可以跟著前面的走,避免踏腳跟,只看前面的白手巾走左也跟左,走右也跟右,不動也不動。
到底夜晚總是夜晚,雖然想了一些辦法,避免了一些跌交,但總不是夜馬,還是不行,更加上這樣的路愈走愈小了,又不平又爛泥,更有樹根,大家還是「嘩啦!嘩啦!」的跌個不止,尤其是那廣仔跌的更多,最有趣的是他那「連放四炮。」……當他跌一交時,老曹就說:「再來一炮,」走兩步果然又一交,老曹又喚「連放三炮,」不一會又一交,老曹又喚:「連放四炮,」又跌了一交,笑的大家肚子都笑痛了。
因為牽他,我也跌交了,一共跌了兩交,跌得滿身的污泥。
好不容易的下了山,見到遠遠有一點火光了,也聽得打房子的在喚著:「這裡來!」這下誰也高興的很,巴不得一腳跳了前去。
宿營地到了,——就是在山邊邊上的一個小孤立房子,兩邊是老百姓的卧房和廚房,進去三四個人就轉身不得了,中間一個廳子,面積不過八九平方公尺,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可憩宿的地方。這裡就是一個房子,也就是我們駐此,其他的部隊及宿營地也不知是東是西。
「今天就只這一點房子,大家要擠攏住,裡面沒有辦法,一部分到門口空坪里利用樹蔭露營……」前站人員怕人家說空話,首先這樣同大家講,大家當然毫無怨言,只是找睡覺的地方就夠了。
於是輔曬席(南方曬穀的東西,用篾編成的,很大)呀,攤稻禾呀,擱門板呀,……一下子大家的「行軍床」都攤好了。
大家走到燈光下看時,呀!每人都遍身泥巴,機槍也給泥巴糊住了。有的問:「你們跌了幾交?」有的說:「真糟糕!我跌了五六交!」有的說:「我一交都沒有跌。」
小廣仔突然在外面走進來參加這一算賬會議:「我跌得不多,只跌了十二交!」說完又提起腳,挽起袖子給大家看:「你看!我的手、腳都跌破了!」嘴巴是那樣說,手是那樣比,似乎很有功勞的樣子。他未講完,大家哄哄大笑了,「跌得不多,一十二交!」
老曹一手把小廣仔抓到燈火的最近處,手指指的說:「你們看他滿面滿身都是泥巴,像不像個泥菩薩?」大家同意似的說:「呀!廣仔是泥菩薩!」「泥菩薩!」「泥菩薩」大家鬨笑起來了,廣仔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吱……」的一聲哨子,管理員催大家睡覺了:「大家到房子旁邊的水溝里洗面洗腳,洗了睡覺!」這一下大家爭先恐後向水溝跑了,口裡還不住的嚷著,「泥菩薩」「泥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