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而復生的元帥前妻 九、隔山隔水隔音不隔情,賴月明突然做了個夢

公元1959年。

一天,于都縣仙下圩百貨商店,踽踽走進一位身背伢崽的中年婦女。

掌柜的老頭正在擦洗櫃檯,見她進來,皺著眉頭漫不經心地睥睨一眼。這位婦女已經在門外遲疑好一會,不過,這年頭,掌柜老頭見得多了,幾乎天天都有一些農村社員在商店門口徘徊,口袋無錢卻想買某種應急的東西。

中年婦女上身穿著打補丁的大面襟衫,下邊是條皺巴巴的自染土布褲子。她的頭髮許久未經梳理,蓬蓬鬆鬆綰著個髻兒,上面插著一個鐵絲髮箍,額上垂下幾縷亂髮遮住半邊臉。

她背上的伢崽光著屁股,被一根麻皮背帶紮實地綁著。伢崽的三角腦殼貼在母親肩上,吮著手指含糊不清地嘟囔:「媽……媽媽……糖……糖糖……」「同志,我要買粒子硬糖……就是那種花綠紙包著的……」中年婦女畏畏縮縮地將一隻手搭上櫃檯,手掌慢慢地攤開,裡面一板汗漬漬的鎳幣。她一雙很大很圓的黑眼睛,哀求地望著老掌柜:「賣給我一粒……我這個細崽病剛好,行行好,給我一粒子……」「唉,你叫我怎麼好呢?你曉得,大鍊鋼鐵……」老掌柜說到這裡便住了嘴,望門外瞟瞟:「唉,大妹子,這趟算啦。以後我給你留一顆……」「媽,糖,糖糖糖糖糖……」伢崽啊啊哭了起來,拚命蹬著小腿。

「我崽,斌崽,乖乖,不哭!噢噢,媽媽回去給斌崽炒豆豆哩。」中年婦女哄著伢崽,失望地轉過身,眼裡淚光閃閃。

「停停,唉,大妹子。」老掌柜忙道,彎下腰將手插入一個細脖瓷缸,摸索半天,兩個指頭捏著一點冰糖渣渣。

中年婦女驚喜地挨過身子,老掌柜把糖渣填入伢崽的嘴裡,伢崽果然不哭了,邊笑著邊貪婪地吸吮,細瘦的脖子一鼓一鼓,口水咕嘟咕嘟響。

中年婦女退後一步,向掌柜弓身施禮。

「大妹子,使不得,會折壽的。」老掌柜忙制止,然後從櫃檯底下搜出一張發黃的舊報紙,一邊糊紙袋一邊問:「大妹子,你是哪個村的,怎麼面生呀?」中年婦女沒有回話,猛然盯住老掌柜正在糊的一張報紙。她不禁渾身一抖,眼睛霍然放射異光。

那張報紙的眉頭赫然印著一組鉛字;陳毅副總理在中南海接見外賓……

消息下邊是一幅陳毅副總理與外賓談話的照片。

「陳毅。天!你還活著……你做總理啦……」中年婦女一把奪過報紙,放在眼下端詳,一邊淌著淚水喃喃道:「陳毅哥,我的郎君……陳毅啊陳毅真的是你,你真的活著……」老掌柜目瞪口呆,望著面前這個婦女淚水成線流了下來,狂喜地將一張報紙貼在胸口。他驚恐地道:「大妹子,你撞煞羅,那是陳毅元帥;這般說不要命啦……噫,你是打哪裡來的瘋婆子?……」「胡說,你胡說八道;我不是瘋婆,我姓賴,叫賴月明,陳毅是我的老公,我是他的老婆!」中年婦女發怒地啐著老掌柜,舉著報紙往外跑,背上伢崽被顛得哇哇大哭,她邊跑邊喊:「陳毅!陳毅活著哩!陳毅活著哩……」老掌柜身體一軟;整個人靠在櫃檯上。他被弄懵懂了,這是怎麼回事呢?……

原來,賴月明並沒死掉。說她跳井自殺了,那是她做過偽保長的父親有意布下的迷魂陣。

那時,她走投無路,四處行乞。就在陳毅要下油山與國民黨談判前夕,賴月明被父親領人捉住,強行嫁給了一個補鞋匠。

她的命運在煎熬中畸形地延伸……

第二年,她生下一個女孩,不久補鞋匠出外做生意客死他鄉。

幾年後,她第三次出嫁,令她不免傷心的是,這次出嫁的地方,竟是她在興勝縣委工作過的仙霞觀附近。賴月明這回「隱名埋姓」了。她從不言及自己。使她內心聊以自慰的是,她嫁的丈夫,那個殘廢軍人姓方名良松,是個紅軍,在一次戰鬥中負傷致殘,回歸鄉村務農,她又先後生了一女二男。

那日,她癲狂地跑回家,接著翻箱倒櫃地折騰,將些衣物團成個包袱。

「你要做什麼?你發癲啦?」她的後夫方良松問道。

「上北京,找陳毅,他活著,他是我的老公啊!」賴月明不顧一切地說道。

「你講什麼?陳毅就是你以前的男人?你,何苦瞞我?」方良松大吃一驚,如夢方醒,撲上去一把抱住賴月明:「你想過了嗎?相隔千山萬水,哪來的路費錢?你進得中南海么?……」「媽媽,你不能走,我們不讓你走……」大女兒方九秀圍著母親,生怕她一眨眼飛掉,小兒子方斌坐在地上號啕大哭:「我要媽媽抱,我要媽媽,媽媽媽……」「天哪,老天瞎了眼呵,為什麼處處作賤我啊?!……」日日夜夜期盼到了眼前,又要去撕碎它。賴月明不禁愴然淚下,她拚命地擂著自己的胸脯,又倒在地上打滾,呼天搶地喊叫……

在殘酷的命運面前,她再次品嘗人生的苦酒。

接著,賴月明的精神陷入痴迷狀態,很長一段時間,想呀哭呀不得安寧。

花開花落,年復一年,她的心涼了,頭髮一根根地發白。

在她徹底失去信心的時候,上面卻出乎意料地派人找她。

兩個陌生的客人,邁著軍人的步子,由地方幹部陪同找到了賴月明。

那是1969年8月的一天,二人認真詢問了陳毅的一些事情,然後委婉地告訴她,當年,陳毅和黨組織都找過她,均誤信了謠言,以為她不在人世。以後,陳毅與張茜組合了新的家庭。

冥冥中,彷彿這一切由命運註定,賴月明焦灼不已的心趨歸平靜。她感到一片茫然。最後,她提出唯一的要求:希望陳毅見見她,或者親自回個信函。

兩個客人含糊地表示,儘可能地向陳毅反映。

誰知不久,陳毅因所謂「二月逆流」,蒙受不白之冤。

這段時期,賴月明對前夫的思念進入了人生最高潮。

也許,人生真的存在某種神秘莫測的心靈感應。而且,這種感應是可以超乎宇宙時空的。

這一年,賴月明做了個夢。

夢中,陳毅騎著一匹高大的的白馬飛騰而來。他穿著灰軍裝,背著斗笠,八角帽上紅星閃閃發光。

「月明——賴月明——月明——」他放聲高喊,喊聲在大山大河之間回蕩。

「陳毅——陳毅哥——陳毅——」我應著聲,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一條很大很寬的河流,無情地橫隔在我兩人中間。

「月明,過來嘛!我過州過府來看你哩,過來嘛……」陳毅在對岸叫道。

「陳毅,你騎馬過來,我十年百年等著你,我的心歸你,過來喲……」我撕心裂肺地回聲。

終於,太陽沒了。一場大霧,鋪天蓋地席捲過來。

沒有聲音了,世界頓然回歸沉寂,霧沉沉的,所有的一切都被漫天大霧裹住了。

夢醒了,我像個孩子嗚嗚大哭。

後來,我逢熟人便張開一隻手,昏顛顛地說,給我幾角錢吧,湊多了,我上北京看陳毅去,他的命不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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