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雲嶺山,雲在雪下邊,

寧靜山,自古無人煙。

這裡,對人們來說,是生疏的、幻妙的。古人們沒有歌頌過它,因為它從亘古以來就沒有人知道。

這裡就是雪山。千百萬年來,這裡一直是神秘的,甚至是沒有生物走過的地方。

這聳立在人們面前的雪山很像一片薄薄的雪海,海洋里掀出巨大的浪花,那浪花就像雪山的最高峰。有時,慘淡的太陽照在雪山上面,銀光閃閃,人們對面睜不開眼;有時平空湧出一片烏蒙蒙的雲霧,而雪山又變成了一片深不可測的雲霧的海洋。當雪山的夥伴大風暴來臨的時候,它就又成了颳起颱風的大海洋,風卷著雪花、雪片、雪塊,迎面撲來,雪山在暴嘯了,像山崩地裂一樣,一片片巨大的千年積雪,一層趕著一層,像一堵牆又推倒一堵牆,千軍萬馬般的聲勢,洶湧澎湃地自上而下狂瀉下來。儘管這樣,雪山卻是吹之不盡,推之不少,依然是白茫茫一大片,厚不可測,深不可測。雪山裡的岩石,在暴風中像一艘掀起巨浪的海洋中行駛的孤帆,好像什麼時候都會被雪浪推翻,然而,千百年來,它卻一直是凜然地屹立不動。當雪山平靜的時候,岩石更是威風地站在積雪之上,傲視著四方。

山上沒有道路、沒有樹木、沒有花草、沒有人跡,若是說有過道路的話,那就是紅軍的大部隊劈開的。

紅軍的腳印留在茫茫的白雪山峰之巔。雖然,人過路重迷,但是,自從有了這個宇宙,這座巍峨的雪山上還是第一次有了人的氣息,第一次被人類所壓倒、所征服。

何強和六七個同志一股勁跑到了雪山腳的坡坡上了。

一陣陣風吹來,夾雜著無數細細的、堅硬和石子差不多的小雪冰粒,像無數支針扎在他們的臉上。

氣候突然變冷了,他們跑得頭上出了汗,很快就又被冷空氣給趕掉了。

因為沒有樹木,沒有可以阻擋住人們視界的障礙,特別是越走越高,坡度越大,更前邊就是顯眼奪目的大雪山,所以,追趕大隊伍的人們是看得十分清楚的:黑色的一隊隊人影走在一片茫茫的白雪上,越來越顯得更大、更近了。甚至於,連一面面飄在隊伍中間的紅旗也隱隱約約地看出來了。

「來,一齊喊,工農紅軍!」何強一邊走,一邊朝其他的人說。

「工農紅軍!」

「工農紅軍……」

「……工農紅軍。」

喊聲雖然大,卻壓不過風雪的輕輕的唿哨聲音。前邊的大隊行列沒有發覺這幾個掉了隊的同志。

「追上去,」何強停了一下,又說:「你們看,就沿著大隊伍的路線走吧!」

什麼是大隊伍的路線呢?幾萬人踩過的雪山上留下了一條這寬寬的、像大火燙過一樣的凸凹不平的雪路,有的地方顯然比兩旁的積雪低了半人多深,有的地方像是溜冰場一樣,地上的積雪被踩得又硬又堅又滑,像一條不太筆直的灰色冰場跑道。有的地方留下了許多凌亂的腳印。道路的兩旁和道路中間,常常可以看到遺留下的破碎了的雨傘、走脫了帶子的草鞋、刮掉了的被子、糧食袋,還有一些因為帶不上去而丟掉的槍支、背包、箱子、擔架……,間或可以看見在雪路的邊上突然伸出一條很小的小路,一直拉下去很長,在那拉到頂點的地方,被滾下來的雪掩埋著一個發黑的紅軍同志的屍體,可以看得出來,那是由於風和雪颳得紅軍戰士站立不穩,從雪中滾落下去,搭救的人找不到他的蹤跡,而犧牲在積雪裡。還可以看見倒斃在路上的馬匹,橫橫地阻擋住了人們的去路。有的地方還能看見雪裡一攤紫黑色的血漬,在白雪襯烘之下,顯得格外分明,驚心動魄。

他們就沿著這一條雪中道路向上爬著,雖然是稱之為「道路」,但他們依然是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雪地里,有時候,依然是陷入了過膝沒腰的深雪裡,用力拔著腿,或是由別人給拉上來,再走。

頂困難的還是小牛,陷下去,就得喊叫,被何強和王大田架上來的時候就差不多成個雪人了。他也不顧拍打身上的雪,又朝前走著,邊走邊罵:「什麼鬼地方,老是又白又軟還又滑,」他抬頭看著頂前邊的雪山和行列,急得直吸氣:「這什麼年月才能趕得到?叫我翻十個嶺,我也不走這一座鹽山。」

「小鬼,你說什麼山?」王大田笑著問。

小牛眨了眨眼,鼓著腮幫子說:「鹽山啊,就是不咸。」

「這叫雪山,要是鹽啊,我看就更有點意思了。」王大田還是笑著說。他又朝跟在他後邊的兩個戰士咧咧嘴問:「沒見過雪吧?」

「沒有!」戰士回答著。

「沒什麼意思,一輩子不見也能行啊!」王大田說著說著陷到雪裡,連忙拔出腳來說:「追趕大隊,我老王才走這個地方呢!要不我真和鬼傢伙雪拼一拼,專走沒人走過的地方,看它到底有多深。」

頂前邊的何強悄悄地朝孫英說:「你看,走出這一條路來,夠多難啊,我已經數了一下,有七個同志的屍體躺在雪裡了。」

孫英嘆了一口氣說:「這才走了多遠啊!」

這時,真是走的不算遠,他們還可以說話,扯閑篇。又趕了一陣之後,他們都沉默了。一陣陣風卷著大片積雪吹過來,有時連人都衝倒了。更冷得出奇了。而雪路上前邊紅軍走過的地方可以看出來腳步更雜亂,邁的步子更短,一條條滑倒而擦出來的雪跡更多,丟下的東西,倒斃了的牲畜也更多了。

他們一個拉著一個,邁著艱難的步子向雪山的更高處爬著。

「天有不測風雲」,在這個古怪的地方不是什麼稀罕事,因為幾乎每天都有更多的難以想像的氣候變化。

半邊是晴朗的天空。使登山的人們的目的地——雪山發出了更為耀眼的光芒,而在何強等人的頭上的一片天空,卻突然不知從何處湧來了一大片鍋底黑的烏雲,緊接著又是一陣猛烈的狂風,隨著風驟然撒下一陣冰雹。

冰雹打在這幾個沒有防備的紅軍身上。何強咬住了牙,說:「不要撒開手,上啊!」

事實卻不一樣了,拉著孫英左手的、走在前邊的是大牯,他挨了一下冰雹的猛擊,只覺得眼發黑,頭髮蒙,撒開了握著孫英的手,一步沒有邁出,晃晃悠悠地倒下了。

孫英吃驚地叫了一聲,剛剛蹲下身來要扶大牯,她自己也挨了一個雞蛋大的雹子,她想站起來,卻滑倒了,順著雪塊滑下去好幾步遠。

「孫英!」何強本來走在孫英後邊,這時,他連忙滑下幾步,抓住了孫英的腿。孫英還是頭朝下滑著。何強抓住了,但是拉不動,一個沒有蹬住勁,便也滑了下去。

霎時,他們被風刮下來的積雪和由於人的滾動而掀起的雪塊所淹沒了。

王大田原來是拉著小牛爬行在最前邊。當冰雹襲來的時候,他雙手按倒了小牛,自己壓在小牛身上,正好躲藏在前邊的一匹死馬的脊樑後邊,雖然也挨了幾下大塊冰雹的砸,卻挺過了這一陣突然的、強烈的、但又是短促的災害。等王大田感覺到背上再沒有雹塊打擊的時候,他從馬的脊梁背上偷眼向前看去,山上的風顯得小了,山上的路卻顯得不明顯了。他便把頭抬起一些,看到山頂上好像還有紅軍在爬行。他的精神來了,悄悄地摸了摸壓在身子下邊的小牛,問:「小傢伙,沒壓壞吧?暖和不?」

小牛爬起來,擦了擦臉上的雪。嘟嘟囔囔地說:「哼,還暖和呢,一股子馬糞味兒!」

王大田笑了笑,喊了聲:「何幹事,山頂上還有……」他邊叫邊一回頭,咽了一口冷氣,怔住了。

在王大田和小牛的身後邊連一個紅軍都沒有了。

大牯趴在地上,雙手抓住雪,伸在頭前頭,頭卻緊緊地貼住了雪。

其他的人是摔下去了,是犧牲了,是怎樣了,誰也不知道。

在他們的身後邊是一片茫茫的白雪。

「隊長啊!……」小牛大喊了一聲,就朝下邊跑去。

「小牛,」王大田也跟著跑了幾步,一把抓住小牛,喘吁吁地說:「先看看大牯。」

他們將大牯扶起來,大牯面色蒼白,眼睛緊閉著,嘴唇微微有點張開,上下牙咬得很緊。眼睫毛上、眉毛上、頭髮上都有一層薄薄的雪。

王大田扶住了大牯,把手伸到大牯的胸前,停了一會,又動他的胳膊又窩腿,但是,大牯還沒有睜開眼,還是沒有回答,沒有呼吸。他只是像睡著了似的,平靜地躺在雪地上。

王大田輕輕地放下大牯,喘著粗氣,看了小牛一眼。

小牛眼裡噙著淚水,蹲在雪上,瞪著兩眼,怔怔地看著大牯。

「走吧!往上爬!」王大田站起來了。他只覺得心裡像壓了一塊沉重的鉛鐵,站起來的時候,眼前的白雪好像是飄舞著萬點銀星,他的兩條腿微微的有些發抖,好像是腳踩在軟軟的棉花堆上一樣。他只感到渾身如此的沒有勁,如此的缺乏力量。他站在雪地上,先給大牯的臉上蓋了一件軍衣,又朝雪山坡下獃獃地看了一陣,眼淚不由得順著眼眶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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