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遠方傳來了一陣陣急驟的馬蹄聲音,在寧靜的拂曉,顯得分外清晰。

守衛在樹林里的紅軍連長李冬生立即朝張娃命令著:「通知各排,準備戰鬥!」

李冬生拉過機槍來,擺在眼前,他迅速地卧倒在機槍旁邊。李冬生很了解,這馬蹄聲又是那伙子奇怪的馬隊來襲擊紅軍了。方面軍政治部通報了許多次,說有一股被壞人煽動起來的藏族騎手們曾經不止一次地殺死過紅軍掉隊人員,襲擊過方面軍的供給部。李冬生的連隊是全軍的後衛連,自然會常常遭遇上這樣突如其來的人馬。有幾次,這伙騎兵衝過來了,李冬生只是命令連隊朝天空中打排槍,表示一下紅軍早有準備,威脅一下對方也就算了。沒想到這批馬隊是有國民黨反革命頭子在率領,馬隊追到後來,根本不理紅軍朝天上放排槍,一股勁猛衝過來,砍倒幾個紅軍,又一溜煙鑽入山林,這可使李冬生又煩又氣。紅軍有一條紀律是不能傷害兄弟民族一個人。可是,這種騎在頭上拉屎的欺負人實在是難以忍受,後來,專打馬隊的馬匹,俘虜了藏人,由通司給解釋解釋再釋放掉。這一回,馬隊又來了。李冬生在迷茫的晨霧中看了看前方,心想,馬隊若朝連隊進攻,那就干它一仗,要不然,讓他們追到什麼時候算完呢?而且只要是稍稍一放鬆警惕,就會遭受到意想不到的損失。

這時,全連的戰士都在森林邊上散開卧倒了。每一個紅軍戰士的心裡都壓著一股子難以忍受的怒火,他們的心思和連長一樣,實在是再也不能撐來撐去了。紅軍在作戰中從來也沒有這樣束手束腳,有時甚至還是背著手挨打的。

「全連注意!」李冬生壓低了聲音朝連隊說:「敵人要朝我們衝過來,聽我的命令,一齊開火。首先,專打他們的馬!」

也就是說幾句話的工夫,馬蹄聲音更近了。這馬蹄聲音正是魏七和哲仁嘉錯帶著他們的馬隊在賓士。而且,很快地來到距離森林不遠的地方。

魏七在離森林幾十米外的地方急速地勒住了馬。他警惕地朝森林盯望著,好像是要從森林裡看透什麼秘密似的。如果,現在的月亮能像白天的陽光那樣明亮,魏七也只能看見森林外層粗大的樹榦和樹下矮矮的腐葉和亂草叢,想看出有沒有埋伏都是妄想。何況,月亮又是那麼凄慘無光,天將破曉呢?

森林中吹出了一陣陣涼爽的晨風。魏七隻覺得渾身冷得打戰。他好像預感到有什麼難以預料的、不幸的事情將要發生。以他那多年的戰鬥經驗看來,他已經意識到他站的位置是多麼的危險,多麼的可怕。他連忙乖巧地將馬向後急速地閃了閃,退到哲仁嘉錯千總的馬後邊,才悄悄地朝哲仁嘉錯說:「可以下手了,千總。」

「好!」哲仁嘉錯千總一手揚起了閃著亮光的馬刀,一手塞到嘴裡,吹出幾聲尖厲顫抖的呼哨「悻!悻!悻……」

藏人的馬隊立時排成了一字長線,催開了馬,撲向森林。馬蹄聲音在這昏暗的拂曉前發出清脆、急驟、動人心魄的聲音。

藏人在馬上揮舞著馬刀、長劍,端平了有腳架的毛瑟槍,嘴裡喊著怪聲,飛快地朝森林裡衝去。

就在這不平靜的一剎那,森林內喊出了一聲洪亮的命令:「開火!」

緊接著一陣暴雨般的,急驟的機槍射擊和步槍的排射,像是突然刮過了一陣巨大的龍捲風。

奔跑在最前邊的半圓形一排馬隊的馬匹立刻就被掃倒了。馬上邊的騎手全都摔下馬去。有的被受了傷的馬匹拉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一切是這樣的迅速,這樣的難以想像的快。迫使整個馬隊驚慌地勒住了馬,停止了進攻。

「怎麼辦?」哲仁嘉錯千總發火了,他要拚命。

魏七雙手抓住韁繩,他那臉上的刀劍疤痕變得慘白可怕,一種虛無縹緲和絕望的心情在用力地揪住了他的心。他只覺得眼前漆黑一片,他用來做最後掙扎的本錢賭輸了。他看著哲仁嘉錯千總那種愚蠢的拚命的神色,心裡稍稍吁出一口氣,將自己的馬匹連連退到後邊,一邊卻朝著哲仁嘉錯千總點點頭說:「沖!」

「沖啊!」哲仁嘉錯千總揮著手,揮著刀,瘋狂地喊著:「沖啊!」

馬隊又衝過來了。

李冬生趴在森林邊上,盯著前方模糊的馬隊人影,正要射出第二梭子機槍子彈時,他的手忽然停住了。他看見了在敵人馬隊後邊飛奔過來一匹快馬,而且,他聽見了馬上的人那洪亮蒼老的喊聲。「停住,停住……孩子們……停住……」這是老人洛桑旺階千總的聲音。李冬生放下了按在機槍扳機上的手指,朝連隊喊著:「停止射擊!」老洛桑旺階千總單人匹馬趕到了。他催馬越到藏人馬隊前邊,擋住了馬隊。馬隊停住了。

洛桑旺階千總奔到哲仁嘉錯面前,大聲地說:「下馬,放下刀!你們找死么?」

哲仁嘉錯一怔,他惡狠狠地盯住洛桑旺階千總。但當他看到的只是千總本人,沒帶馬隊時,他心裡一陣陣發矇。他自己也明白,這個仗再打下去,只有打光了自己的人,決討不到一點點便宜。想到這裡,他垂下手,手中的刀剛剛要插人鞘內……

魏七奪過來了。他看著洛桑旺階千總,冷笑著說:「好雜種!」他揚起手中的二十響盒子槍對準了老洛桑旺階的胸前打了一連串的子彈。

洛桑旺階千總沒來得及說出話來,在馬上晃蕩了幾下,一頭栽下馬去。

魏七撥回馬頭,朝來路上如飛賓士而去了……

「你往哪裡去?等一等……」哲仁嘉錯千總眼看洛桑旺階倒下來,心裡一陣不安,還沒來得及有什麼表示,魏七逃跑了。他這才感到不妙,連忙一面朝魏七喊著,一面鞭打著馬匹,緊跟上魏七的馬,飛馳而去。

「人無頭不走,鳥無翅不飛」,這一下子,藏人馬隊紛亂了,有些人已經失掉了馬匹,摔倒在地上喘息著,有些人連忙下了馬,扶起洛桑旺階千總;有些人卻鞭打馬匹,想和哲仁嘉錯千總一起逃掉。他們全忘記了紅軍就在森林子里。因為紅軍不會打死他們,這一點,他們有過許多次經驗了。

「回來!」老洛桑旺階躺在地上,看著馬隊,聲嘶力竭地喊著。

哲仁嘉錯剩下的馬隊都聽話地停下了。

這時,李冬生帶著全連衝出來。他一面扶起洛桑旺階,一面朝藏人們擺著手,一面命令著連隊:

「向逃跑的開火!」

立刻,無數條槍噴出火舌,像一道烈火的光,向剛剛跑開的兩匹馬射過去。

緊接著,幾個有槍的藏人馬隊里的青年也朝著那兩匹馬開了槍。

這一排排火光噴射過去,陷入黎明前的薄霧中,也不知道是射中了誰。

李冬生沒有管那麼多,他只是扶住了老洛桑旺階,緊張地輕輕地呼喚著:「老爹,老爹……」

洛桑旺階無力地睜開眼睛,顫抖地從胸前摸出了染滿了鮮血的小紅布包裹——包著王二田那兩把短短匕首的小包裹,遞給了李冬生。他嗓子里在骨碌骨碌地發響。半晌,才困難地瞪住了李冬生,斷斷續續地說:「啊?紅……軍……連長,後邊……後邊……有……有……有……」

「什麼?老爹,你說什麼?」李冬生聽不清楚,著急地問。

「有……」洛桑旺階的喉嚨里又骨碌了兩下,他垂下了頭,不再言語了。

「老爹,老爹……」李冬生喊了兩聲,才想起來一件重要的問題,急忙大叫著:「蔡家瑁!」

蔡家瑁摸了摸洛桑旺階的胸口,又翻開了洛桑旺階緊閉著的眼皮看了看,搖搖頭朝李冬生說:「沒法子治了。已經犧牲了。」

「什麼?」李冬生髮火了,「再看看,你這個粗心傢伙。」

「連長,」蔡家瑁愁眉苦臉地說:「你看老爹的瞳孔,都散光了。」

李冬生沒有回答蔡家瑁的話,默默地放倒了老洛桑旺階,又默默地站起來,叫過通司來,大聲地說:「告訴他們,看清楚了吧,誰是藏人的敵人?」

藏人馬隊也早都靜悄悄地看著這個景象了。當通司翻過李冬生的話來,這些青年比什麼都明白,魏七才是敵人。

所有的藏族青年都圍到洛桑旺階屍體的前邊,念著佛號,有的跪下來親吻著老人。他們又輕輕地抬起老人的屍體,放到馬上。他們流著淚,和紅軍說:「再和你們做對,就不是藏人!」說著,他們躍上馬匹,喊著:「追呀!」

這一批馬隊朝魏七和哲仁嘉錯逃跑的道路上賓士而去。

這些青年的同族千總被魏七打死了。從老洛桑旺階的血里,藏族青年們更認清了誰是真正的敵人,誰是真正的朋友。

老洛桑旺階的血是鮮紅的、滾熱的。只有這種血才能在高原上開出最紅的花朵,才能像佛似的永生在藏民心中。老洛桑旺階為著藏人和藏人的弟兄——工農紅軍,流了血。紅軍烈士的血和洛桑旺階的血流在一起,這血,在雪山腳下,金沙江畔,結下了更凝固的、更團結的種子。老洛桑旺階和各民族的親人,各民族自己的軍隊——工農紅軍一樣,將在人民的心中,子孫萬代地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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