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森林中,露出雄偉的咐嘛寺,金瓦紅牆綠色玻璃頂。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童話里的仙宮佛殿,閃著異樣的光彩。整個喇嘛寺靜悄悄地沐浴在閃著銀花的清冷的月亮光里。

喇嘛寺里空無一人。喇嘛們也許是因為不了解紅軍而逃走了。在喇嘛寺緊閉著的大門上卻貼著工農紅軍二方面軍的命令:一切紅軍人員禁止人內。

紅軍的隊伍在喇嘛寺旁邊的森林裡宿營了。

森林裡有紅軍的遊動哨,那是年輕的戰士張娃。他持著槍,在森林邊上輕輕地;來回走動著。

李冬生躺在一堆堆起來的樹葉上,雙手枕著頭,仰面朝天。他睡不著覺,直怔怔地睜開兩眼,看著這高大的森林頂上一小塊天空,一點明月。天,深藍色,襯著銀白色清清冷冷的月亮,一顆顆一點點晶瑩閃動的星辰,使他陷入了沉思。這美妙的、靜靜的天空,像一片汪洋大水,繁星明月很像夜航在這水面上的一艘艘大小不一的船隻。更像是他的家鄉滾滾的長江,靜靜的洞庭湖。江邊上,擺著數十隻小船,在靜靜的夜晚,船上的人家都點起了一盞盞油燈,燈光俯耀著大江流水,多麼像今天的夜晚啊!

……平靜的洞庭湖,發亮的湖面騰起薄霧。湖畔的莊稼被微風吹得輕輕地擺動。一艘艘小船分波逐浪鑽人了湖心。黑色的、灰色的大魚網角上的鉛條碰著鉛條,濺起了湖面上的水,像是萬點銀星。過了一會兒,湖水又靜得像一面畫眉圓鏡。再過一剎,一條條閃著金鱗的全國馳名的洞庭鯉魚就隨著網跳上了舢板,人們光著胳膊,曙光映在他們健壯的身體上,顯出了金紅色的光澤。人們打過了魚,唱著歌,劃著船,船靠岸,挑起魚,有說有笑地走到鄉蘇維埃政府。

有一個青年人挑得頂多,他擦了擦汗,笑著說:「同志,挑些頂肥頂大的,慰勞咱們紅軍哥哥喲!」

這個人是誰?不正是當年的李冬生自己么?

這是幸福的美麗的一九三〇年的洪湖蘇區啊!

……荷花盛開的時候,濃綠清香的荷葉上,還翻滾著珍珠般的露水珠兒。一艘艘小船上坐著剪了短髮、穿著天藍色短襖、裸露著健美的胳膊、手腕上的銀鐲子也在發光的年輕姑娘們,她們坐在小船上,唱著動人的歌曲,在荷花叢中來往穿梭。為首的那個最美麗的姑娘——共產主義青年團的副支部書記,李冬生的助手,不正是小銀鳳么?可愛的未婚妻小銀鳳的身背後,隱藏著一個調皮的姑娘,不正是李冬生唯一的妹妹李冬荷么?她們在湖心脫掉了衣服,一個個鑽到水裡,又冒出來,叫著、笑著、拍打著水花兒……

我的洪湖蘇區啊!

……李冬生扛上了槍,穿上了軍裝的第一天,和大隊紅軍站在一個江岸上。段師長騎在馬上,穿著整整齊齊的軍裝,滿臉笑容地向所有的紅軍大喊著:「同志們,挺起胸,瞪圓眼,拿出全副精神來!今天,有一個領導我們戰鬥、領導我們打擊敵人的同志要來!」

什麼人要來呢?是個穿盔甲、騎紅馬的紅臉大漢么?等著吧!一會,沿江邊的道路上,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段師長喊起立正的口令來。

一個身材高大、魁偉的人,他騎在馬上,馬跑得飛快,眼看就要衝到段師長面前了。只見那個人一手拉住馬韁繩,只一偏身,飛也似的輕飄飄地就躍到了地上。他和段師長握住手,還用勁摟了摟段師長,然後才大步地走向列隊歡迎的紅軍行列。這才看清楚了:他穿著一身藍色的軍衣,不大不小緊襯利索。腰間扎著皮帶,上邊別著一枝六輪子槍。藍軍褲、打裹腿,腳上穿著一雙黑黑的馬靴。他頭上戴著一頂長沿軍帽,帽上綴著深紅色的小五角星。這個人方方的臉盤帶點圓,濃眉毛,不大不小的眼睛,黑亮的眼裡帶著笑意,就像是能說話似的。直鼻子、端端正正的嘴,嘴唇上邊有一撮黑黑的小鬍子。他站在紅軍面前,揚著手,大聲地說:「同志們,你們好哇!」

然後,他檢查槍支、彈藥、馬匹、伙食、供給、藥品……從此以後,洪湖蘇區的人民群眾和紅軍跟上他打了多少漂亮的勝仗啊!還差一點點就攻進了武漢城呢!

這個人,他就是我們的賀龍總指揮啊!

……在貴州的山溝溝里,天冷了,沒有棉衣,肚子餓了,沒有糧食,敵人來了,沒有子彈,這是多麼艱苦的年月啊。突然有一天,前邊發生情況了,那是一九三四年十月。李冬生帶著連隊埋伏到茶樹林子里,盯著前方,並且朝前邊喊著:「白軍兄弟們,投降吧!紅軍會寬待你們!」

對方也喊著:「白軍弟兄們,投降吧!紅軍會寬待你們!」

李冬生奇怪了,便大叫著:「你們是哪部分?」

對方也問著:「你們是哪部分?」

真和傳聲筒差不多了。李冬生生氣了,他抓緊了槍,大叫著:「紅二軍團,賀龍的紅軍,怎麼樣!」

對方也喊著:「紅六軍團,任弼時、肖克的紅軍,知道嗎?」

這一下子,雙方都從埋伏的地方跑出來。李冬生一把握住了對方一個同志的手,狠命地搖著。高興地叫著:「啊呀,你們可來了!」

那個人笑著說:「一見面,你就用力捏我幾下。手勁不小哇!」

李冬生這才注意到對方是一個瘦瘦的人,臉色很是蒼白,但精神旺盛,兩眼深陷下去,但卻炯炯有神。李冬生哈哈地笑了兩聲,問著:「你是?……」

「我是張孟華!連指導員。」那人笑著回答。

從此以後,李冬生和張孟華就再也沒有分開過,一直到過金沙江前,指導員負傷才第一次分離……

微風輕輕地吹著森林,響起了竦竦的聲音。李冬生躺在地上,瞪著眼,凝視著天空。他感到一陣陣不舒服。他想著:他的愛人銀鳳,是一九三三年從洪湖蘇區轉移的時候,被敵人抓走的。萬惡的白軍將她的胳膊割掉,舌頭割掉,乳房挖下,逼著她供出蘇維埃的幹部,她不曾吐出一句話一個字,就那樣地死去了。妹妹李冬荷是在同一年隨部隊行軍中,走到河南陝西邊界上,被白軍的流彈打死了。父親是被叛徒出賣而犧牲了……王二田,從洪湖就跟著紅軍的老戰士,他為了自己的安全、為了解救渴得難挨的紅軍,犧牲了性命去取水……老戰友張孟華不知音訊。在老鄉家養病,是好了一些呢?還是更嚴重了呢?這一次的分離,是永別呢?還是要等到勝利之後才能見面呢?還有,小鬼何強、宣傳員孫英、老炊事班長王大田……他們會不會被敵人抓到呢?能不能活著?真的像王二田活著時候所想到的:在後邊趕部隊呢?他回憶著親人、戰友,許許多多的親人、戰友倒在血泊里了。活著的人,還是頭也不回地向前進。但是,革命的每一步道路,是多麼的不容易,灑了多少同志的血啊!

李冬生的心頭湧上來一陣陣的熱火。他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天空和樹葉有些分不清楚了。他想著:為了革命的勝利,要付出多少巨大的代價啊!李冬生自己呢?比起那些忘我的犧牲了性命的同志來,顯得是多麼樣的渺小呵!還有多少應當做的事沒有做,而過去,又有多少應當做好的事情偏偏沒有做好呵!

李冬生再也睡不著了。涼風吹得他一陣陣又涼又燥,他悄悄地爬起來,給熟睡的戰士們輕輕地掖好了被子,背上匣槍,走到森林邊上,向張娃說:「小鬼,我在這裡,你休息一會兒。」

張娃搖搖頭說:「連長,看你瘦的。你睡一會兒吧,我能站崗。」論身體,大家都瘦了。

李冬生想著,卻沒有當著張娃的面說出來。其實,站崗不是連長的責任,而李冬生不能不想親自站崗,因為,他覺得戰士們太疲倦了,而自己呢,是連隊首長。

「連長,你回去,這一班崗是我換張娃。」不知道什麼時候,睡在李冬生旁邊的衛生員蔡家瑁突然走過來說。

「嗯?」李冬生想起剛剛還給這小傢伙蓋好被子,怎麼一下子就鑽出來了。

蔡家瑁偷偷地碰了碰張娃,臉上弄出一副狡猾的怪樣子之後,才正正經經地朝李冬生說:「連長,不信你問張娃!」

「是他換我的崗!」張娃連忙搶過來說著。

「連長,你再睡一會兒吧。」蔡家瑁關心地和連長說:「明天還有工作,不是嗎?」

「走,連長,我陪你睡去!」張娃朝李冬生說完了,又向蔡家瑁交代了幾句,便拉住李冬生朝森林裡走了。

李冬生默默地走著。他多麼熱愛這些忠誠的戰士兼朋友啊!

「連長,中央紅軍恐怕和日本鬼子打上了吧?」張娃一直是著急這件事,生怕自己趕不上戰鬥。

「咱們會合中央紅軍、毛主席,去北上抗日,就是為了打日本鬼子么。」李冬生回答著。

「那白軍呢?他們自己不抗日,還打咱們?」張娃想到這裡就氣憤了。他是在長征路上參加紅軍的,哪一天沒和白軍打幾仗呢?只有過了金沙江,來到這種地方才算清靜一點點。

「是啊,白軍總是要和我們人民軍隊作對的。不過,老百姓也總會反對國民黨白軍啊!」李冬生回答著,卻也想到這是一個很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