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風吹著砂石,捲起了砂粒;吹著森林,響起了尖厲的、難聽的沙沙聲音。

高山怪石,茂林野草,鷹鳩齊飛,群獸出沒,這一片深谷老林顯出了分外的陰暗潮濕,蒼涼寂靜。

何強他們在小路上穿來穿去,頑強地朝著北面的方向走了很久了。缺少糧食,沒有醫藥,走到這裡,他們只有八九個人了。他們都背著槍,衣服都比過江的時候襤褸多了。王大田的臉上那些密密的鬍子使他活像一個刺蝟老漢。孫英的頭髮是用細樹枝和小草茬扎住的,小牛大腦袋上的頭髮又黑又密,那身長長的大軍衣早就掛破了,像個城裡面賣報的小孩子。何強的身上還盡量保持著整齊和乾淨的樣子,可是,若要稍微仔細地看一看,就可以看出來,他那衣褲上有許多掛破了又縫起來的痕迹,而且,褲腿上全都成了灰黃色,有的是玷樹葉沾污的,有的是染上了黃色泥巴的斑點。幾個新戰士的老百姓服裝已經破爛了,頭上的帕子沾著許多油污。他們所有的人都顯得是神色憔悴,身體衰弱。

他們在森林間的小路上困難地走著。穿過森林的時候。他們用手攀住小樹,一棵一棵地往前拖。上山的時候,他們走幾步,停一停,喘息很久;過小溪的時候,他們沒有力量跳過去,就和走陸地一樣,從水中趟過去。

從早上走到中午,人們都累得喘不過氣來了。

孫英一屁股坐到地上,揉著腳,痛得直吸氣。小牛連忙也湊過去,坐下來,看看自己的腳,又看看孫英的腳,偷偷地咽了口唾沫,沒敢出聲。

何強愁悶地看著孫英,便朝大家說:「好,都休息一會。」他蹲下身來,看了看孫英的腳,關心地問,「怎麼了,又打泡了么?」

孫英點了點頭。

何強從自己頭上拔下了根頭髮,遞給孫英,並且扶住了孫英,說:「脫下鞋來,在泡上穿根頭髮,就永遠也不會打泡了。」

孫英看看何強,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何強立刻坐到地下,脫下自己的「皮草鞋」。

「你看,就是管事么!」

「呵!」孫英驚叫了一聲,她看見何強的腳上不止是打了一個泡,而是好像有一層半透明的東西罩在腳板上。每隻腳上總有三四處還多的地方穿過了頭髮,泡里的水從頭髮的空隙中擠出來,何強的腳上像是穿了一個皮子做的皮腳布。

「你不痛么?」孫英擔心地問。

「隊長準是不痛。」小牛閃著驚奇羨慕的眼睛。他自己也走得很累,跋山涉水,腳上也磨出泡,只是他覺著要是比起隊長來,自己腳上的泡又小又少。

「痛是有點痛,其實,走慣了,就和手上提條步槍一樣,只感覺多了點東西,顯著沉了點兒。」何強笑著說。

孫英看著何強。想著,何幹事肩頭上的擔子負得重了,責任大了。變得完完全全是個大人了。在政治部的時候,所有的幹事裡頭,只有何強一個人好叫喚,到處亂蹦亂跳,一點顧忌都沒有。孫英不由己地摸了摸挎包,裝著一雙還沒有織成的草鞋,臉上一紅,便不自然地笑了笑。

「你笑什麼?嗯?」何強莫名其妙地看著孫英。

「何強,你更能幹了。」孫英還是紅著臉,流露出心悅誠服的神情說著。

「咳,真是的,你扯到哪兒去了。」何強也覺得臉上有點發燒,不好意思迎著孫英的眼光,便轉過頭去,拉著小牛說:「小鬼,來,我給你也弄個帶頭髮的泡泡兒。」

小牛早就在揪著自己的頭髮,無奈是又短又密,揪得生痛也揪不下來。小牛正在發愁呢,閃著委屈的小眼看著何強說:「隊長,我的頭髮就是沒你的粗呀!」

這一下,引得大家都笑開了。

這時,所有的同志都休息了。有的把槍支往頭上一枕,就躺倒在地上,有的索性將槍推到胸上,仰著身子像摔倒一樣地躺倒下去。他們雖然累、困、餓、乏,但是,他們默默地忍受著這些困難。

孫英一邊在腳上穿著頭髮,一邊看著何強,低低地說:「何強,沒吃的是個問題,得想想辦法啊!老吃野菜,野果和蘑菇頭,可真夠受的。」

何強拾起地上的枯樹枝,看了孫英一眼,搖搖頭說:「困難哪,不過,我估計快要趕上咱們大隊伍了。問題就好辦得多了。」

王大田在地上撿了幾片片枯樹葉,放到手掌揉搓著,然後,摸出小煙袋鍋,塞到裡邊,又摸出火鏈來,打著了火絨,大口地吸著,他飽吸了幾口帶有臭霉味的草葉煙,摔打摔打小煙鍋子,才昂起頭來看了看孫英,巴搭巴搭嘴,笑著說:「小閨女,餓可餓不死人啊。我在洪湖蘇區跟著段軍長的時候,有一次追白軍,大約是打韓昌進那個鬼東西吧,一連追了三天三夜,光是走路、跑步、跑步走路,真的沒鬧上吃喝,簡直說吧,是滴米沒進口啊。等打個勝仗,嘿,那個大米喲、白面喲、大魚、大肉的,嘿嘿,堆了好幾間土豪的大敞房子。你猜怎麼著?我這個當伙夫的,一忙著做飯,倒不覺得餓啦。」

「得了,老王大叔。」小牛隻有對王大田一個人叫大叔,其實還不是因為老王年紀大,而是小牛一看見老王那一把大鬍子就想起老爺爺。他不服氣地說:「殺豬宰羊,廚子先嘗,你還用吃飯?炒一鍋吃一匙也早就吃飽了。」

孫英也笑了。她瞧著遠遠的山巒,嘆了口氣說:「這會兒啊,要是能有點大米鍋巴,哪怕是有點紅薯,不,就算是有點谷糠,我真能一下子吃它十斤。」她咽了一口唾沫,笑著問何強:「你說呢?」

「要是我,我就偷偷把東家的牛拉出來,整個地殺了。咱們大家都吃得肚子鼓鼓的。」小牛搶著說。

何強抿了抿嘴,他也是餓得肚子里直翻滾,但是笑著說:「我呀,要有一碗米湯喝喝,也就滿神氣了。」他看了看大家,說:「不,同志們,找上隊伍,和中央紅軍會合了哇,我計畫請你們好好地吃一頓。第一,全是白米飯,第二,有辣子,第三,每人眼前放一碗鮮鮮的雞蛋湯。」這個理想說得他自己首先咽了一大口唾沫。他閃著眼睛,充滿樂觀地又說:「革命勝利了,那時候,我再計畫請你們大吃一頓。我說同志,那可不是普通的飯,是洋飯和蘇聯人吃的一樣。」

小牛舐了舐嘴唇,閃著眼睛:「那是什麼樣的飯哪?隊長。」

「嘿,那是……那是……反正是世界上最好的飯。」何強想起了什麼大典故,就又說:「連大鬍子馬克思同志在《共產黨宣言》里都說過,要人人有飯吃。我也是這個看法,一定是讓人人有飯吃。要不,還算什麼無產階級革命啊?當然哩,得按咱們蘇區的辦法辦事,能勞動的人要想不勞動,那就什麼也不給。你們信不信,我不用到三十四歲就能辦到。真的。我敢保險。」

王大田眯縫著,又敲了敲煙袋鍋,笑起來,問著:「為什麼要三十四歲呢?」

「加一倍的時問還不行么?我今年十七,再過十七年,我看早就革命成功了吧?」何強笑著說。

連新戰士也笑了。而且,小牛在緊張地搬弄著手指頭,聚精會神地倒要算一算,再過十七年,革命就成功,那會兒,自己到底是多大年紀了。

何強卻綳著臉,嚴肅起來說:「真的。第一、我不是說笑話,第二、無產階級不憑幻想,早晚一定會辦到。」

「你怎麼能算出來呢?」王大田笑得更厲害了,說:「為什麼不早點革命成功?再過十七年,我都快六十啦!」

何強也綳不住笑了,說:「啊哈,你是怕過不上好日子啊。成,再縮短五年,怎麼樣?」

「嘻,好,我的何幹事,不用縮短也行。」王大田連忙又改口說:「不,還是縮短五年好,本來是越短越好么。其實,老王我有百年大壽,革命不到底,咱老王不算是當紅軍當到底,怎麼樣?我說何幹事。」

何強沒有回答出話來。平日,這小鬼說話是素來不讓人的。只是他忽然摸到小包袱里好像還有點什麼糧食。他的精力立即集中了。他小心地解開小包袱,取出了小口袋,拿在耳朵旁邊聽了聽,笑著說:「它告訴我了。」

「什麼?」小牛以為隊長抓住了什麼小玩意兒,一下子蹦起來。誰知剛剛長途行軍之後,兩腿酸痛,再加上腳上有泡,他一下子又坐到地上,盯住何強手裡的小包袱。

「有寶貝。」何強解下小碗,小心地從口袋裡倒出來僅有的半碗青稞麥。他又費勁地把口袋翻過來,可是也沒有找到更多的青稞麥粒。他端起這半碗比珍珠還貴重一百倍的青稞麥,先捏了一撮塞到小牛嘴裡,也不管小牛是如何貪饞地狼吞虎咽著,便又走到孫英面前,將碗遞過去,說:「吃吧,大米鍋巴。你先吃一口。」

孫英的嘴上不由地溫潤了一點。她連忙緊閉了嘴,放下手中正織的草鞋,嚴厲地看著何強,抗議地說:「你給誰?」

「先給你!」何強笑著說。

「為什麼?」孫英更嚴肅了。

「為什麼?」何強理直氣壯地說:「你是女同志啊!」

「哼,又是女同志,女同志。女同志怎麼樣?」孫英惱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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