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數十匹馬上坐著藏人的騎手,馬匹在山谷中的小路上飛馳著。

藏人的馬隊賓士過紅軍曾經走過的懸崖水口。他們放慢了速度,從紅軍擔架隊曾經停留過的地方走過去。

魏七在馬上斜睨了一下紅軍遺留的破草鞋、破衣服,用過了的破舊棉花、紗布,貯藏藥水的小玻璃管子和地上殘留的一些血漬。這所有一切景象,使魏七很為舒暢。他看了看哲仁嘉錯,滿意地笑著說:「共產黨、赤佬,他們在這裡吃虧不少啊。老洛桑旺階這條狐狸真能幹!薑是老的辣啊!」

哲仁嘉錯狠狠踢了坐馬一腳,馬突然遭受了這樣打擊,連忙翻開蹄子猛躥了幾下子。他卻坐在馬上,挺直了身子,滿臉殺氣,陰沉得像滿天烏雲。他輕蔑地哼了一聲,瞪了瞪魏七,沒有說出話來。他和洛桑旺階的仇,雖然由活佛給和解了,可是,魏七竟當著他的面誇獎起那個老傢伙來,不能不使他氣得發脹。

魏七也感覺到有些失言。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基本力量,可得罪不得。連忙說:「其實,這麼險要地方,要是你哲仁嘉錯來了啊!我看,一個紅軍也過不去。」他瞧了瞧臉色立即緩和下來的哲仁嘉錯,暗自笑了笑,便拉緊韁繩,加快了速度,大聲地說:「老朋友,我看,紅軍共產黨這會兒,怕是早過了洛桑旺階的寨子了。快走!」

騎兵隊加快了速度賓士了不大一會,又重新放慢了步子。

騎手們頭髮長長的,雙手抱著肩膀,連韁繩也不抓,沒精打采地晃蕩著身體。有一個騎手哼起了他們中間流行的歌曲,於是,歌聲便飛揚起來了:

我的家鄉在那遠方的山腳下,看見了山野的花草啊……

就想起了美麗的家。不唱歌的日子很難過喲,

唱了呢?……我的「好心」夥伴兒又不喜歡。

……」

哲仁嘉錯千總正是一肚子火氣未消,便勒住韁繩,立著眉毛罵著:「唱什麼,你們這些狗奴才。」

「唱吧,唱吧!」魏七朝哲仁嘉錯狡猾地笑了笑說:「唱歌唱起了勁,打起仗來也一樣能起勁啊!」

「哼!」哲仁嘉錯不說話了。

馬隊還是緩慢地走著。

這些馬隊啊,變了樣子。青年騎手們的楚巴掛破了,頭髮散亂了,鬍子長了,精神憔悴了。一兩個月以來,他們繞小路、爬大嶺、趟河流、冒日晒,為著追趕紅軍,攔擋紅軍,殺死紅軍中三三兩兩的掉隊人員,偷襲紅軍的小部隊、後方機關和輜重隊。更重要的是到處去散播紅軍是「壞漢人」的消息,掀起沿途的藏族人民用各種各樣的方法來反對紅軍,給紅軍造成征途中的巨大困難,拖住紅軍的隊伍,拖住紅軍前進的時間表。以魏七的多年戰鬥經驗來看,他知道:幾萬人的大部隊行動起來,人吃、馬喂、住的地方……都是極其複雜的問題。只要是掀起了藏民的民族仇恨,紅軍就會吃不上、喝上不、住不上、走不安寧,就會拖死、餓死、累死。最低的估計,也會拖遲了紅軍前進的速度,而使紅軍更加疲勞,為前邊堵攔的白軍造成有利的條件。魏七這支馬隊所到之處也確實在許多地方掀起了民族之間的仇恨。但是,也還有另外一個對魏七來說是沒有預料的結果:跟上了這位江防反共司令過了一兩個月的軍事生活的騎手們卻有另外的感覺。他們過著比什麼都苦韻生活,哪怕是嚴寒的冬天,到山野里去守牛羊呢,也比這種鬼一樣的生活舒服得多。騎手們看透這位漢人司令也並非是個好心腸的人。雖然,這個司令又闊氣又大方。上次來訪問千總,多少布匹、多少茶磚、多少糖……不都是他親自送上門來的么?奇怪的是,儘管司令老爺那麼和氣,多麼賠著笑臉,他那眼睛裡卻總閃出一些猜不透的神色。藏人騎手們對這個漢人,老實說,並沒有多麼大的興趣,只不過是服從哲仁嘉錯千總的權力而已。

馬隊還在緩慢地行進著。

一個青年的藏人騎手,身體精壯,他一手抓住了馬鬃,一手朝天空揚起來,扯開了洪亮的嗓子,唱起來:

噢!

不要把我哥哥拉走了……

所有的藏族騎手們都唱起來了。他們唱著,卻用眼睛盯著魏七。

……

不要把我哥哥拉走了,我們的父親早已死掉,

我們的母親早已衰老;剩下的哥哥,

是我們全家的依靠。

不要把我哥哥拉走了,放牛、耕田、還有支烏拉,

都得我哥哥來搞;如果捐稅派下來,

還要他奔走借債才能繳。

不要把我哥哥拉走了,你如果我把哥哥拉走,

我們全家都得討飯糊口;你如果把我哥哥拉走,

我們全家都得討飯糊口;而我們的心頭啊……

從今將積下難忘的冤讎。

歌聲在山谷問回蕩著。那是悲哀的、仇恨的和懷念家鄉交織著的複雜心情啊!

魏七在藏族地區混過多年,差不多的歌子他都會,差不多的藏人土話他都懂。今天,他雖然聽見了這個歌子,但他的臉上卻裝出困惑不解的樣子看著哲仁嘉錯千總。

哲仁嘉錯卻是滿面怒容,他抓緊了腰刀,催馬賓士。他的臉色鐵青,一句話也不說。

「唱得不錯,挺動聽。」魏七催馬和哲仁嘉錯並起肩來,在他的臉上微微有些顫抖,那條斜長的傷疤更顯得發紫,而他那臉上卻露出極不自然的微笑。他說出這句話,便用試探的眼光看著千總。

「哼,你們漢人連個屁也不懂。」哲仁嘉錯千總拍打著馬,忿忿地說。

「好聽的歌,何必管它聽懂聽不懂?嘻嘻……」魏七臉上露出狡詐的笑容。

馬隊賓士到一座藏民居住的寨子里。

這裡的房子是許多上下兩層或三層的、簡陋的樓房。從樓房的頂端看過去:牧人放著一群群的氂牛和馬群;更遠的地方是一片片的森林,從森林的頂梢上再望過去,可以看見遠方巨大宏偉的喇嘛寺上黃金色的閃閃發光的屋頂。

寨子里的各個小樓前邊和人行道上,站著許多藏族老漢。他們穿著不新的楚巴。還有一些用麻布或是帶格子布包頭的老太婆們也怔怔地看著這些騎手們,習慣地擦著眼淚。還有一些藏族姑娘,她們頭上都編了十幾根粗細、大小不等的辮子,她們脖子上掛著銀項圈,穿著花的上衣和各色的長筒裙子。她們凝目看著這些渾身塵土和破爛不堪的衣服的青年騎手們,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馬隊上的小夥子們本來都是沒精打採的。這時候,他們的眼睛裡也閃出了探索和情慾的光。

馬隊停住了。騎手們下了馬,拍打著破舊楚巴上的灰塵,整理了頭上的帽子,擺端正了身上的槍支,故意將馬刀擺在身前,滿面喜色,高興地朝姑娘走去。

姑娘們狡猾地閃躲到籬笆後邊,眼睛卻不轉動地、偷偷地看著他們。和往常不同的是,在姑娘們的眼睛裡,沒有燃燒著愛情的火焰,而是有著許多困惑和驚疑的奇怪的還稍稍有些輕視的神情。

魏七喊住了那些過分熱衷於愛情的小夥子們。他拉著馬,朝小夥子們喊著:「哲仁嘉錯千總就會給你們頂好的機會,再忍耐一會兒吧,我的好漢們。」說完了,他走到一個藏民面前,和氣地問,「喂,你們洛桑旺階千總在不在?」

「沒死,能不在?」老洛桑旺階在屋子裡就看見了這批馬隊。他看見為首的人是當年打冤家對頭仇人哲仁嘉錯,和哲仁嘉錯並馬站在一起的卻是三年前在這兒住過的漢人魏七。洛桑旺階什麼都明白了。大約魏七就是這些天來人們傳說的那一批報信兒打紅軍的馬隊頭子。他看著馬隊走進寨子,又看見馬隊下馬,撲向自己的姑娘們,還看見魏七怎樣阻攔,他一直不理睬,不迎接。他的兒子洛桑培楚扒住窗戶,直怔怔地看著這群不速之客,問著老千總:「阿爸,這些人是又來打冤家么?」

「笑話,」老千總嘴角上帶著冷笑說:「你瞧著吧,長點見識。是救我來的。」

「救什麼?」培楚怔怔地問。

老洛桑旺階瞪了兒了一眼,說:「等一會,他們來了,你一句話也不許說。」

等到魏七問到老千總,他才推開籬笆,走出來,冷淡地回答著。

魏七看見洛桑旺階千總這副神氣,心裡動了一下,臉上卻一絲神色不露,反而顯出崇敬和熱情的樣子,飛快地走過去,伸出雙手握住老千總的雙手,大聲地說:「啊,洛桑旺階老千總,你好啊!」他突然看見洛桑旺階敞開的楚巴里在胸前裹著一塊白布,從脖子那裡兜上去,還滲出一些幹了的血漬。他立時故作驚慌地和萬分同情地叫著:「共產黨紅軍這幫漢人壞傢伙,敢打傷了老千總,啊?」

魏七揚起雙手在天空舞著,臉上的傷疤漲成青紫色。他暴怒地朝四外圍著的藏人們叫著:「這不行,不行!這還行?我們要替洛桑旺階千總報仇!」

「用不著你!」洛桑旺階千總連看魏七都不看一眼,便極其冷淡地回答著。

魏七用眼角掃了老千總一下,沒有管老千總怎麼說,仍然是滿面激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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