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這裡沒有森林,卻有著像森林一樣的山。道路蜿蜒在半山腰上,像藤子盤在樹上,穿過來,再穿過去。

從山間的盤腸小道上看下去,左下方,那洶湧澎湃的金沙江只是一條細細的玉帶。再從小路上抬起頭來向更高的地方看去,在山腰間稍為平坦的地方、彎彎曲曲的地方……都排列著許多節木筒子,很像一條條被切斷了無數節的巨蟒。那是當地藏民們為了能夠喝到難得的泉水而專門設置的「澗槽」。這種澗槽是很奇特的。因為這一帶地區特別缺少水源,居住在山巒中的藏人便設置了一種東西,那是用粗大的樹榦挖空了中心,使它成為一根管子似的東西。在山凸凹的地方接上這些筒子,使水順著筒子里流出來,而不令其任意流到人們所取不到的地方。凡是順水流下的轉彎處或是遇到了短短的斷層崖,便擺上更多的筒子來引水。泉水長年地流著,倘若因為自然條件的改變而改變了流水的方向,藏民們就將筒子也一起移動。這樣,山下的泉水有時在山石上流著,有時又必須順著筒子流,一直可以流到藏民居住的寨子里去。倘若有人抽掉其中任何一段筒子,泉水就會從崖上飛散,而不能被人們所用。這種木筒子做成的澗槽又分成好幾個支流,也就是說有好幾個可以打到水的水口,供當地藏民自由地用水。在不生長森林、只露出青灰色和深褐色的山石上,排放著一排排的「澗槽」,使人們看起來,真是別有一股風味。

早晨,太陽雖然被山崖遮住,然而天是亮了。起床號響起來,各個紅軍連隊的起床號在各個半山腰間嘹亮地響著,這一片交響樂似的聲音震動了甜睡的山谷,喚出了嬌羞的太陽,催起了滿山的走得疲倦了、沉睡不醒的紅軍戰士們。緊接著人喊馬嘶,歌聲笑聲,炊事員的切菜聲,鐵鏟碰鐵鍋的叮噹聲,小娃娃的哭聲,母親的低低的催眠曲聲……混成了一片。山谷中立時又是一番景象。添了這些人,給深山僻谷長年幽靜帶來了氣象一新的活力。

王二田從一個岩洞里鑽出來,伸著懶腰,揉著眼睛。當他睜眼一看這巍峨的群山,不由吸了一口涼氣。他回過頭來,看見連長李冬生正在他身後站著,也是帶著驚詫的眼光望著這莽蒼的群山。

原來,他們站在一座大山的山腰,一眼就可以看見對面三五里遠的山崖。在兩山之間,隔了一條深深的斷層溝。從溝南到溝北,兩山相隔的路程直徑只需半小時的工夫,但是除了飛鳥而外,人是騰躍不過去的。真正走起來,得翻下山溝再爬上山樑,走到對面的山上去。這翻上翻下的路還是棋盤似的看不清楚的崎嶇小路。

王二田吃驚地看著這種山路,伸了伸舌頭,朝李冬生說:「連長,咱們多虧是走在前邊,你看這山,爬了一天,才走這麼近,夠多急人。」他嘆了一口氣,搖搖頭說:「要都碰上這樣的鬼山啊,走上十年,我看,也走不出一百里地去。真糟心!」

李冬生看著對面山上的紅軍戰士也都從山石縫裡、岸石洞中、石頭上爬起來,他很有興緻,便朝王二田笑著說:「昨天你不是說,找中央紅軍去,北上抗日去,多遠也能走么?這個山,就能走上十年?」

「嘿,連長,你可真是的,找中央紅軍,路上要全都是這種山,我就爬它一輩子。」王二田笑著說。

「光爬山爬一輩子?」李冬生搖搖頭說:「革命大事呢?咱們留給誰?」

王二田笑了。他沒有說什麼。他默默地看著對面山上的戰士們,一會兒,他又偷偷看看李冬生。連長已經顯然瘦弱很多了。左臂上的傷口已經合上了,但看起來,左胳膊比右胳膊細了一個圈。而且,過江以來,連長更不怎麼好說話了,總是一聲不吭地走在連隊前邊,總是扛機槍,為戰士背步槍。若有個別的戰士在漫長的道路上走得心煩意懶,說幾句怪話,發個脾氣,李冬生只是默默地為這個戰士背上槍,嚴肅地盯他一眼。那個戰士就老實了,再搶過連長為他背的武器,大步地走起來。儘管這樣,連長依然常常發怔,特別是一個人坐下來休息或是晚上宿營的時候。王二田猜得出連長在想著什麼,想著誰,這次,他又看見連長站在那裡,兩眼直勾勾地盯住山峰。王二田實在忍不住了,說:「連長,你得愛惜一點自己的身體啊!」

李冬生沒有表情地看了看王二田,說:「我哪裡不愛護自己呢?將來,我還得給蔣介石找點麻煩哩!」

「連長,」王二田低聲地說:「我知道,你想指導員。」

李冬生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指導員養好了傷和病,他也許比我們先會合中央紅軍!」王二田滿懷希望地說著。事實上,他又何嘗不想張孟華呢?還有,他的哥哥是死是活呢?他看了看李冬生,李冬生卻盯著岩石。

「連長,我總有個想法,就是何幹事和我哥哥他們一定不會犧牲的,他們還正在追咱們哩!」王二田這種感覺是李冬生也有的,也特別希望的。

「嗯!」李冬生沒有表示態度。

「連長,你說他們能找上咱們么?」

「啊!」李冬生的臉色很難看。

「連長,你說王大田能碰上指導員不?」

「嗯!」

王二田看了看連長,充滿信心地說:「連長,依我看,他們是找咱們來了。我做過夢,夢當然不能算數,可我心裡也老有這麼個感覺。你看,」他說著從腰間拔出一個連鞘的子母匕首來。

李冬生默默地看著王二田手中的短匕首和那個挺漂亮的鯊魚皮刀鞘。

「我和我哥哥,一人有一對這樣的刀,全都是一模一樣的,這是我們祖傳的呢!昨天,快進山溝的時候,我在三岔路口用了一把,只一甩,就釘在頂顯眼的大樹上,這是告訴他要往這條路走。」王二田充滿希望地、天真地看著李冬生,說:「王大田准能看得見,只要他能看見,就准順著路找咱們來了。你說呢?連長。」

李冬生笑了,他喜愛戰士們懷念同志的心情,喜愛這種誠摯的懷念,他自己也同樣有著這種心情,只是控制得更嚴,壓抑得更深,使自己默默地咀嚼著這種痛苦的懷念,而不願意使戰士們看出而已。事實上,他並沒有掩飾住這種不可能隱藏的心情。戰士們也都看出來了。他們了解連長的脾氣、思想和性格,正如李冬生了解自己連隊的每一個來歷不同,受舊社會壓迫相同的戰士一樣。

「連長,你說呢?」王二田閃著眼睛,看著連長,等待著連長的回答。

李冬生看著王二田天真的臉色,便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肯定地說:「我相信!」

王二田的希望和幻想得到了共鳴,他就好像感覺到王大田已經看見釘在樹上指路的尖刀,順著山間的小路走過來了。而且,王大田是滿面紅光的,有說有笑的,還有指導員、青年幹事、宣傳員……都是在一起……他是如何地希望這種想法能成為事實呵!因為他的希望也是連長的希望,更是全連同志們的希望呵!他陷在美好的沉思里了。

李冬生看了看王二田,便朝戰士們走去。他要檢查連隊的行軍準備工作了。

衛生員蔡家瑁走過來了,愁眉苦臉地朝李冬生低聲說:「連長,全連從昨天到今天,連一滴水也沒喝上。我的八卦丹還是在雲南搞的,昨天就分光了。戰士們可是渴壞了。再走,人的體力可就支持不住了。」

李冬生皺著眉頭,拍了拍蔡家瑁說:「小鬼,你別耍花招,給我留了幾片八卦丹?」

蔡家瑁無可奈何地說:「六片。」

「不少,」李冬生點點頭,「不走不行,誰渴得受不住,就把八卦丹給誰,我一片也不要!」說著,他邁開了大步走了,走著還說:「困難啊,小鬼,都忍住點吧!前邊有澗槽,還搞得到水。」

王二田舐了舐乾裂的嘴唇,又看了看李冬生蒼白的臉和那乾裂得像魚鱗似的嘴,他抬起頭看了看山上的澗槽,說:「同志們,別著急。」就走到李冬生跟前說:「連長,我去打一桶水來!」

李冬生想了想,明明是昨天半夜裡炊事員沒有打著水,但是他還同意地點了點頭。

「等著吧,老王給你們打水去啦!」王二田喊著,背上槍,提上水桶,向山上爬去。他不斷地停下來,喘著氣,擦著汗。

這時,有一個藏人在遠遠的山石背後埋伏著。他疑惑地看著這伙隊伍,睜著大大的眼睛,閃著仇恨的眼光。他看到幾個紅軍從各個山崖山石上向他所守護的澗槽爬來了,他連忙將長柄砍刀斜插在背後,伏下身來,連躥帶爬向澗槽筒奔去。然後,他伸出雙手抱住了一節粗粗的木筒子,用力一挪,泉水從他的雙手上流過去。於是,水再也不從澗槽里流過去,而是向著高崖飛散了。

水,漫流在山崖上,山坡上,飛濺著星星般的水花。

王二田幾次伏在山上,他頭昏、口燥,力氣直感不足,最後,好不容易地爬到澗槽底下的水口,可是,最後的水剛剛流過去。他使勁用手捧著槽底,卻是連泥漿也沒有。他想舐舐濕潤的槽底,剛剛把頭俯下來,聞著了一股清澈心肺的涼氣,又猛然抬起頭來,咬緊了嘴唇,站起身來,提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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