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阮繼平領著何強、孫英、王大田、大牯、小牛等五個人,混出了寨子,順著通往西南的大路飛快地走起來。阮繼平走在大路上很是擔心,他小心地問著何強:「隊長(這是阮繼平創造出來的官銜),咱們為什麼不走小道?大路上一眼看出幾里地,他們追來怎麼辦?」

「他們估計不到我們會從大路上走的。」何強邊走邊回答著。他心裡兩種感情在交織著。從敵人的魔爪中死裡逃生,爭取了阮繼平,還擴大了兩個紅軍,不能不說是一件極大的成功,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

可是另外一件,卻令人煩惱。大隊伍會朝哪個方向走呢?會在什麼地方過江呢?什麼時候才能找到紅軍大隊呢?要衝破千萬重困難,要與敵人交鋒打仗,這都是在意料之中的。只是,究竟能不能找到隊伍,何強也是沒有把握。這一夥六個紅軍中,自己應當處的地位和作用,也要有個差不多的估計。何強心想,有大隊在,自己雖說是青年幹事,也單獨幹了許多事情,卻仍然有領導、有上級。他們都拿自己當小孩子、小弟弟看待。今天,一切要自己拿主意了。他看了看孫英,孫英正在低頭邁著快步。在她的臉上顯露出來的也是興奮和迷惘的神態。他又看了王大田,老班長一步一步跨著大步,抬著頭,前邊看看,後邊看看,臉上是一副沉著的神色。何強想著,我們三個人恐怕是得多商量著辦。這些人里,只有小牛,一路上小腿緊邁,一路小跑。邊跑邊看看何強,那種高興、驕傲、無憂無慮的天真樣子真是又可愛,又不懂得事。

其實,除了大家都想著早一天會到部隊而外,是各有各的心思。

孫英在宣傳隊里有個綽號,叫「洋學生」。這個綽號是宣傳部長給她叫起來的,這倒不是因為孫英本人是個知識分子,實際上,她連初小都沒有畢業。而是因為她不大喜歡說話,有些文質彬彬的樣子,很注意自己的儀錶又特殊的心細,對一些生活細節問題,有時她很敏感。論歲數,她比何強小一歲,論她與何強的私人關係,也不能不說一向有些與眾不同。孫英在宣傳隊時候,總是願意得到何幹事的指示和幫助,也總願意多幫助何幹事做些補衣織草鞋之類的事情。而周圍的同志對他們這種關係不但不嫉妒,而且還常常用羨慕的口吻開一半句玩笑。的確,要是按一般的戰爭環境來說,也許他們的這種關係就可以叫做戀愛吧。不過長征時候,他們的確沒有想到——根本不會想到戀愛、結婚的事。曾經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在那些特別殘酷的年代裡,人們是很自然地拋棄甚至是根本忘掉一些個人生活中的正常要求的。這話是真實的。但是人們之間的高度的階級友愛,真正的忘我的革命友情以及男女之間互相的愛慕,那時又比一般環境來得格外真誠而牢不可破。孫英今天覺得何強冒失,卻又特別佩服他的大膽、勇敢而且有智謀。走大道,她也是贊成的,放心的。只是,她想著,這些人在一塊,有娃娃,有不會打仗的,碰到敵人怎麼辦?一路上進不進村鎮?她偷偷地看了看何強,何強的軍衣早已被滾山坡和敵人廝打破了幾個大口子,她不由想到,要是挎包不丟,針線都在,該是多麼好啊!

老王呢,他只是默默地走著,盤算著。他早就不知估量了多少次阮繼平腰間那一口袋米有多少斤了。憑他的眼力,他一次一次地計算著:五斤,不會再多,就算五斤多,六個人,最多也只能吃一天半,再拾點野菜,也許能頂上兩天。兩天之後,怎麼辦?要是兩天當中找不到隊伍,糧食就成了大事。他不由咽了口沫,心煩地想著,還有,缺水、缺鍋、更缺菜……想著想著,他看了看何強和孫英,又看了看何強身上的盒子槍。他捉摸著,有兩個政治部的幹部,年紀當然是小一點,加在一塊兒也比不上自己的年歲,不過,那倒也沒有什麼關係,找個把土豪打打,弄點糧食,這是他們的本事。想到這裡,他又放開了步子,臉上又輕鬆起來。沒有一會工夫,他又閃著眼睛溜向阮繼平腰間的米袋子,困難就又衝到眼前。這種不問斷的擔心,使他自己埋怨起自己來:呸,走你的吧,找上部隊,何必操這麼大的心呢!只是,他說什麼也放不下這個心。

阮繼平是擔心著妻子出事,又擔心碰上敵人,還擔心自己萬一被魏七抓住……這些想法卻又是一閃即滅,他相信自己找紅軍是走對了路。

六個人走出了鎮子,約莫走了一個小時,就聽見後邊有槍聲。

「快走!排成單行。」何強拔出槍來,一邊說,一邊加快了步子。

他們剛剛爬上一個山坡,就瞧見對面的大路上下來了一群帶槍的人。

「停下!」何強低低地說一句。人們都停住了腳步。

「他們看見了。」何強抓住槍,一面回過頭來問著阮繼平:「民團么?」

阮繼平點點頭,看了看隊伍來的方向和裝束,說:「是民團,來晚了的隊伍。他們奉魏司令……呸,奉魏七的命令來會合打紅軍的。不知道為什麼來晚了半天。」

何強皺起眉頭,握緊了槍,看看不遠迎面而來的民團。他大略一看,民團最少也有一二百人。在山上走著黑壓壓的一片。要想躲是來不及了,要想硬碰,就靠這一支駁殼槍,一支打獵的火槍,實在是極其困難。何強緊咬住嘴唇,沉吟了一剎,朝人們說:「阮繼平,快,我們換衣服。」阮繼平吃驚地問:「這是幹什麼?」何強一邊脫軍衣,一邊嚴厲地說:「敵人就在眼前了,我們硬拼是不頂事的。阮繼平,咱們換個身份,我和大牯、小牛押你們幾個紅軍。」

「哦!」阮繼平迷迷糊糊的弄不清何強的意思,卻順從地脫下了衣裳。

何強換好了民團服裝,手裡拿著駁殼槍,說:「快,把你們的手捆上!」

阮繼平和孫英、王大田的手都被捆綁起來了。

何強笑著說:「好了,走,朝向他們走!要像個樣子啊!」

何強提著駁殼槍,張大牯平端著火槍,小牛也提著他那把砍柴刀,押著三個紅軍,橫眉立目地朝前走去。眼看著前邊的民團大隊逼近了。何強便大聲地喊著:「哪部分?幾大隊的?」對面的民團們喊著:「你們是哪部分?」何強立即大聲地回答著:「魏司令的,押解紅軍進城!」這時,兩邊走到面對面了。一個為首的民團頭目看了看何強,皺起眉頭來問:「押紅軍,就你們三個?」何強神氣地說:「怎麼,你們還看不起魏司令的人嗎?我們辦事不像你們那種懶婆娘樣,人家打完仗,你們才跑來發洋財!」

「你是?……」為首的民團頭目客氣多了。

何強依然是神氣地說:「阮繼平,魏司令的副官。你呢?」

那人連忙賠笑地說:「十七大隊大隊長郝鳳歧。您真辛苦了。」

何強滿不在乎地笑了笑:「郝大隊長,你們來晚了,司令辦完了事進城去了。」

郝大隊長有些心神不安。

這時,幾個民團兵圍上了孫英,淫穢的調笑的話亂說著。

何強立時喝道:「滾開些,這是送上城裡的貨色,你們想幹什麼?」

郝鳳歧連忙朝民團兵們罵著:「瞎了你們的狗眼。阮副官帶著的人,你們敢動一根毫毛,老子揪下你們的腦袋。」他又朝何強賠笑著說:「老兄,看在兄弟我的面上,別生這幫野種的氣。」

何強點點頭說:「大隊長,再見。見到魏司令,我就說郝大隊長已經到魏家寨請示過了。」

郝鳳歧大為高興,連忙從腰裡掏出一支匣槍,遞給何強說:「這是上次答應奉送給司令的。今天又見不著司令,請給司令帶去,還請阮副官在司令面前好言幾句。」

郝鳳歧又取出十條子彈,大方地、討好地說:「一點小意思,算兄弟孝敬副官。阮副官,後會有期!」

何強連忙朝郝鳳歧點點頭,笑著說:「郝大隊長,等司令從城裡回來,你一定要親自拜見他。司令那個脾氣,你比兄弟我有數!」

何強說著,用駁殼槍朝王大田背上一按,罵著:「等什麼,還不給我老老實實地走!敢搗亂,老子敲掉你的腦袋。」他押解著三個紅軍,大搖大擺從民團兵閃開的道上走過去了。

等他們走得已經看不見民團大隊伍的時候,何強忙替他們解開手上的繩子,笑著說:「總算不賴,還弄了這混賬東西一條二十響。」孫英笑著說:「何強,我看你不愧是當宣傳員出身。這個戲演得成功。」

山間森林中的小路是很難走的,特別是後半夜,清冷的月亮從樹隙中微微透過來一些淡淡的陰影,樹葉子閃著深褐色的光,樹榦卻依然是昏暗的,就好像不知有多少人站在這裡,又粗,又大,張著長長的胳膊,隨時都能夠抓住和吞掉夜行人似的。

何強等六個人已經遠遠地甩開了民團隊伍,也已經遠遠地離開了寨子。

「隊長,明天就能找到紅軍大隊了吧?」大牯走得有點累了,而且,也餓了。

「不,我們得想著三五天里找不到,」何強想了想,說:「你累了吧?」

「也該吃點什麼了,我這兒有米。」阮繼平才想到一天沒有吃飯。早上,攻打紅軍,打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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