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深夜,一切都是冷清清的、靜悄悄的。

陽雀子在小林里「咕咕陽……咕咕陽」地叫著,只有它的叫聲劃破夜空,顫抖地傳向遠方。

淡淡的月亮好像是低低地掛在一家茅屋的煙囪上,想與那茅屋裡面豆兒大的油燈燈光比一比誰亮。

這是一間十分簡陋、破舊的茅屋。坐落在鳳凰坡邊緣緊靠著小路。附近有一片比這茅屋稍好的房子。所有這一切,都是鳳凰坡土豪趙文虎的財產。房子裡邊住的人都是他的佃戶。這間小茅屋的主人當然更不例外。

茅屋裡的小桌子上放著一盞油燈,閃著黃豆般的微光。靠牆角擺著一張木床一張竹床。整個屋子裡除了一個破了邊的小水缸和一個破木箱子之外,再沒有什麼陳設了。其餘的只剩下一張樹榦釘成的桌子和一根樹樁做的小凳子。

靠著桌子的竹床上坐著一個青年人。他頭髮蓬鬆、臉色焦黃,左胳膊上裹著白布,穿著一身藍色的破舊老百姓服裝,他坐在那裡,習慣地摸了摸腰間的皮帶,其實,他已經沒有那條經常扎著的皮帶了。他嘆了口氣,兩眼瞧著燈光,像是凝思著什麼事,又像是在發怔。

「孩子,傷口痛嗎?」茅屋的主人楊老漢從另外一個床上坐起來,關切地問:「天都快亮了,你老是翻來覆去睡不好啊!」

青年人似乎是沒有聽清老大伯的話,只是輕輕地自語著:「還沒來啊!應當早就來了。」

「出不了什麼事吧?」老漢披上破舊的夾衣,穿著草鞋。

「我想是不會的。」青年人沉默了一會,又重複著:「不會的,我知道。」

楊大伯從竹床旁邊走到這個受了傷的青年人身旁,手按在他肩膀上,強迫地將那青年人按倒在床上,才說:「不能坐起來。」「沒什麼,老大伯,」青年人笑著說:「真的沒有什麼,沒傷筋又沒傷骨。」可是,他還是順從地躺倒在床上,帶歉意地看著老漢。

「就憑你這副骨頭架子,又有傷,可不是三天五日就能好了的。明天我去找好醫生來給你瞧瞧。」

青年人坐起來,他從身上取出兩迭鈔票,遞給老大爺,說:「楊大伯,這五十元是部隊留給我的醫藥費,這一百元是路費,您找個地方放好吧。」

楊大伯接過錢,從牆角根取開一塊石塊,拿出一個小罐,裝上錢又放進去問著:「到你們家得走多少天呀,孩子?」

「得一個多月,不過我想不從家走,想一直到西北去。」青年人邊想邊說。

「先別想這些吧,好了再作打算!」楊老漢又把青年扶下去睡好。然後到門外看了看,才回來躺在床上。

「楊大伯,我沒有家,部隊就是我的家,在你這裡才過了一天,就像過了一輩子啊!」青年人嘆著氣。

「一輩子,一輩子……」楊大伯剛剛要埋怨傷員,就聽見外面輕輕地響起了敲柴扉的聲音。

青年人又迅速地從床上坐起來,凝神靜氣地聽著。楊大伯急急地朝他擺了擺手,就走出去開門。

連長李冬生站在門外,他的臉上有一種形容不出來的難看神色,就像是失掉了親人的那種悲傷的神情。

楊大伯一看李冬生的樣子,便悄悄地問:「出事了?」

李冬生默不作聲。他停了一會,一把拉住老漢,扯著嗓子問:「指……」

「噓!一夜沒合眼,正坐著哩,小聲點。」

「啊!」李冬生低下頭來,怔了一下,邁步就走進屋去,瞧了瞧在床上坐著的青年人,便站在桌子旁邊,雙手按著桌子,就好像要從桌子上找到依靠似的。

「老李!你……」青年人從李冬生的神色中理解了事情的嚴重,便說不下去了。

「指導員,你好好養傷,用不著太難過。」李冬生朝著這個青年人——三連指導員張孟華喃喃地說,「沒找著。」

「啊?」張孟華無力地按住床沿。

李冬生猛地一敲桌子,震得桌子上的油燈燈光一閃一閃。他暴躁地說:「山上、山下、每一條溝、一個草叢,我們都找遍了。連敵人的每一個屍首都翻過來看了看,他們三個連屍首都沒有。就是在山下邊找到了孫英的一個挎包,我判斷,他們是跳岩了。可是,也得有屍首啊!」

張盂華看著李冬生那副滿臉通紅、緊皺眉頭的樣子,連忙說:「老李,不要著急。何強是個有經驗的同志,又加上是三個人在一起,既然沒有屍體,那就是說,他們還活著。」

「活著,活著。」李冬生一屁股坐在木凳上,木凳被壓得吱吱地響。他盯住張孟華,「你知道,那一帶全都是敵人。要活著,現在他們就找到隊伍了。」

「是啊!」張孟華點頭同意,「離開隊伍可真受不了哇!」

「那當然了。你說他們怎麼辦?他們不知道路線,不知道任務,不知道敵情。他們和你不一樣,你雖然也要留……」李冬生猛地卡住了。

「不,老李,我考慮好了,決定不留,能行!」張孟華從床上蹦下地來,好像這一蹦就表示出自己是健康的。

李冬生立刻站起來,瞧了瞧指導員,發現他沒有披上衣服,便連忙從床上拿了衣服披在他身上,又扶著他,重新強迫地將他按倒在床上,並且給蓋上了被子。這一切,顯得那麼急驟、緊張、慌亂。李冬生也摸不清自己的一雙手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會發起抖來。

「老李,好同志,我明白得很,上級要留下我,看我傷勢重,」張孟華猛地掀開被子,又跳下床,在屋裡來回地走著。他絲毫也不掩飾這種極端激動的心情,他大聲地說:「叫我離開紅軍,離開黨,我成了個什麼人?我,我從一九三〇年當紅軍,我身體差,生過重病,受過兩次重傷,可是每次行軍、戰鬥、轉移我都行,為什麼這次就不行呢?」

「這次與過去不同呀。」李冬生打斷張孟華的話,又繼續說:「聽說一方面軍走了一年才到目的地,何況我們還得繞著走呢……」

「走他十年又算什麼!」

「你是病人,是傷員嘛!」

「我明白,」張孟華說:「但是我還是好好的活人哩!能走不能走我自己還不知道!」

李冬生似乎被指導員的話打動了,動搖著。

張孟華又接著說:「老李,看,我的腿好好的,左胳膊受傷,暫時用不著它,右手能打槍。病嘛,更算不了什麼,雲南這地方,水土不服,沒什麼奇怪的。」

張孟華被留在群眾家裡養傷養病,剛剛才一天,但是,在他心裡卻有著說不出的寂寞和痛苦。這種煩惱在他一生中這還是第一次,他當紅軍以來,無論是開闢蘇區,或從蘇區撤出來,在多少次危險情況下,他都沒有離開過部隊,在幾次大圍剿中,他歷盡了千辛萬苦,打了不知多少仗,從來是和紅軍在一起的。突然要離開紅軍,那就像小孩離開了母親一樣,他怎麼能受得住呢?

「老李,離開你們,我的傷,我的病可就難好了。一起走,我堅持得住的。」張孟華緊緊握住李冬生的手,乞求著,就好像李冬生能夠解決他的問題似的。

「真能堅持住?」李冬生急忙地問。

「當然可以,我想了又想,一定能堅持住的。」張孟華興奮地說。

「是不是真的行喲?」李冬生猶豫了。張孟華和他在一起,何嘗不是他最希望、最願意的?對他說來,指導員是他的眼睛,是他的胳膊,是他不可缺少的夥伴。若不是陳政委決定了,李冬生寧肯背上他跋涉萬里,也不願意和他分開。若是因為水土不服……不,不會是水土不服。紅軍今天到這裡,明天到那裡,哪會因為水土不服而得了這麼重的病呢?何況,他又受了傷。李冬生不說話了,他陷入思索中去了。

「不行,」楊大伯在門口回過身來,搖搖頭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真是不懂得保護身體喲,張同志又是傷又是病,哪裡能三天五天就會好得了。」

李冬生仔細盯著張孟華那瘦弱而蒼白的面孔,立即改口說:「不行,不行,老張啊,你得留下來。」

「自己的身體,只有自己才更了解,老李。」張孟華溫和地說。

「你看你這麼一身骨頭架子嘛,同志。」李冬生用手捏了捏被他握著的張孟華的右臂。

張孟華掙扎出胳膊,半倚在床頭,嚴肅地說:「任政委、關政委也不比我胖。何況,我比他們年輕,擔子也輕,身體底子也比他們強得多。你說,這能是假的么?」

李冬生默默地站在那裡,說不出什麼來了。

「老李,」張孟華冷靜下來,右手在床沿上機械地撫摸著,低著頭說,「我和部隊在一起,雖然也起不了多少作用,也總能給革命增加一點點力量吧?哪怕是一點點力量,也是應當使出來啊!要不,我張孟華算是個什麼樣子的共產黨員呢?」

李冬生凝視著瘦弱的張孟華。他從張孟華那冷靜而蘊藏著極大熱情的眼光中看出了他的思想。李冬生知道他是個堅強的同志,不願離開部隊的心情是完全可以體會得出來的。他也了解,張孟華的病和傷都不是不嚴重,上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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