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何強將駁殼槍插在腰間,聽著紅軍攻打西南方向山頭的激烈槍聲,嘆了一口氣。這是他到前衛連來兩天之內所沒預料到的第二件不痛快的事了。

原來他本想和前衛連最早渡過金沙江,一直走在前邊,早日會合紅四方面軍,再早日會合中央紅軍。

結果,晚上改變了命令:不過江了。前衛團改成左鋒,從西南方面打破敵人的阻堵部隊,佔領通往昆明方向的孔道,保證全方面軍安全通過。他想,沒撈上先過江,倒也撈上打一個硬仗,他的興頭又大了,比方說,帶上一個排,和李冬生一塊攻山,也算沒白到前衛連來。可倒好,連里對他——上級派來的幫助工作幹部,十分「保護」,由指導員張孟華提議,他負責組織連的勤雜人員,供應糧、水,組織救護傷病員。雖然由他再三抗議,卻被團政委陳星兆嚴厲拒絕。他只有服從。現在倒不錯,紅旗插到一個山頂了,制高點攻奪得正猛烈,他帶上老炊事班長王大田,宣傳員孫英,衛生員蔡家瑁,組織了十副擔架和二十個老鄉,守在山腳底下聞聞火藥味兒。

何強瞧了瞧坐在石頭上的擔架員。擔架員都是鎮子上新動員的老鄉,一個個緊張地聽著槍炮聲。偶爾有流彈飛過,他們都急急忙忙地低下頭來。只有老王班長一聲不響,頭也不抬,織著一雙草鞋。孫英也是垂頭喪氣,她沒精打采地充當了衛生員的臨時助手,將自己的一幅白色被單撕成一條條的碎布,準備著為負傷的同志裹傷。衛生員小蔡一邊檢查藥包,一邊嘟嘟噥噥地嫌葯少,一會兒又埋怨自己的想法不對:葯少算什麼?頂好一個傷號也沒有。

「老鄉,」何強說著早已不止十次的安慰話了:「紅軍打仗只贏不輸,和老獵人打兔子一樣。不用害怕,工農群眾嘛,昨天,你們分了土豪的東西了?」

「分了!紅軍一來,窮人就伸直腰了。」老鄉們一提起打土豪,簡直就忘了是坐在離打仗不遠的地方。

「分了!當然會分的。」何強點著頭。他那圓圓的臉上滿是興奮,「紅軍打倒了反動派,全國工農群眾就會有衣裳穿,有大米吃,有田種了。」

老鄉們深信他的話,因為,每一個擔架隊員都有著他自己受壓迫的半生血淚。

「今天這一仗,紅軍打得很猛,為革命流血負傷的同志都是咱們工農群眾。我們,就應當搶救下火線。老鄉們,不用害怕,到時候,聽我指揮!」何強看出來老鄉們是有這個勇氣的,他咽了口吐沫,拔出槍來,檢查著子彈。他煩躁地數著子彈。雖然他不斷地做著分配給他的工作,可是他依舊感到萬分委屈,這麼好好的一仗,自己被留在這個地方動員工農群眾。嘿!真有點意思。

突然,一陣嘈雜的聲音從他們前邊的山樑傳來。

「何強,」孫英也拔出短槍:「敵人!」

何強和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

「老鄉們,坐下,別慌。」何強一方面安慰著擔架員,一邊盯著前邊。

真的,山樑上有許多白軍,一隊緊跟著一隊往山上爬著。山上飄著標誌紅軍佔領山頭的紅旗。就到現在,雙方都沒有射擊。

王大田瞧著何強,問著:「何幹事,山上是咱們連,白軍抄後路,連咱們也給攔斷了。」

「這是小事哩!」何強拔出槍,大聲地說:「王大田、蔡家瑁,你們都有槍,和我走。老鄉們在這裡不要動。」

「哦!」孫英看著何強,何強正用探詢的眼光看著她,她點點頭,拔出槍來說:「走吧,我也去!」

何強帶上他們,順著山樑,一股風也似的朝前邊的山樑跑去。他們可以看見前邊山腳下的樹林子里還有許多白軍。

一個穿著長衫的人,寬腰帶系在腰上,腰間斜插兩把盒子,臉上有一條斜長的傷痕……這個人正是魏七。

原來魏七開完了會,連夜趕到自己的部隊里,正要向江邊前進,突然接到上將的電報,說紅軍由西南方向突破,目前跡象是不過江了,要求率隊支援。魏七帶著三百多民團,急急忙忙趕來,已經晚了。山頭已被紅軍佔領。他死不甘心,這才派出全部人馬打算重新把山頭拿回來。更狠毒的是,他選擇了紅軍的後方。他的副司令,大個子胡保指手畫腳地調動隊伍。這時,何強帶著人來到了他們的背後。

「打!」何強啪地一槍,朝魏七打去。眼看著魏七晃蕩了一下,倒在地上。這時候,何強咬住嘴唇,一槍一槍地打開了。四個紅軍全都打開了。何強心裡雪亮,自己一共四個人,敵人麻麻地一片,明擺的,這個仗打不出好來。只是,何強有自己的想法,憑他的戰鬥經驗,他明白,如果讓這群敵人佔了山頭,紅軍的後路就會被卡斷,至少前衛團要受到極大損失。他這一打有好處,首先,給山上紅軍報信,另外,先下手為強,把敵人打個暈頭轉向,敵人也就鬧不清後邊還有多少隊伍。為了這個,何強豁出去了。他這種想法,這三個人——孫英、王大田、蔡家瑁,沒有一個不明白。反正,今天這個仗,就這麼打了。

四條槍一陣子排射,真把林子里的民團給打蒙了頭。

起初,林子里一陣混亂,連回擊都沒來得及,而且向山頭上爬的也停下來。過了一會工夫,魏七被胡保扶起來。他胳膊上中了一彈,臉上氣得發紫。他捂住了傷口,聽了聽何強等人打過來的槍聲,朝胡保獰笑著說:「他媽的見鬼,你聽,不夠一個班的槍支。」他說完了,就叫喊起來,「繼續攻山!」

「老大,你呢?」胡保還是小心地扶著魏七。

「我留下了,」魏七忍住了疼,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淡淡地笑了笑說:「一槍之仇,不能不報,你給我留下一排人,我親自抓住他們!嘿,他媽的見鬼,瞎了眼,往我魏七腦袋上撒尿!」

山頭上的戰鬥打得很激烈。李冬生和張孟華帶著三連剛剛攻佔了頂峰,頑抗的殘敵還沒有全部掃清,山後邊就傳來了一陣急驟的槍聲。

李冬生朝著從一塊石頭後邊伸出頭來的敵軍打了一槍,那個傢伙揚起雙手滾下山去了。他著急地和張孟華說:「後方有敵人!我帶一個排去!」

「我去!」張孟華攔住李冬生說:「政委和你在前邊,後方交給我!」說著,他朝王二田喊了聲:「叫一排跟我來!」

張孟華帶著一排沿山頂跑過去,趴在山上,盯著半山腰。

這時,魏七的民團在胡保率領下已經爬上了半山腰。第一隊是幾十個赤露著上半身的彪形大漢,頭上一律裹著黑色的長帕,腳上穿著一色的草鞋,手裡握著一樣的寬背長柄的砍刀。揚著頭,跨著大步,一聲不吭地猛勁往上爬。第二隊是排列得很整齊的隊伍,一色白小褂黑褲子,黑帕纏頭,雙手都拿著一色盒子槍,也是一聲不吭地爬行著。而且是緊緊地跟在赤膊提刀隊伍後面,一步不停。第三隊是雜色服裝,雜色武器的民團了,有的持長槍,有的握紅纓槍,有的扛梭鏢,有的背火槍,步調不算整齊,隊形也不成行列,只是一聲不響地漫山遍野往上爬著。

胡保手拿雙盒子,走在赤膊隊的中間。他臉上那股子驕橫勁正好適合在這群凶神惡煞堆中。

紅軍戰士趴在山上,盯住這一群民團。

王二田小聲地朝一個戰士說:「什麼東西?是變戲法的?我當了五年紅軍,可沒見過這種白軍。」

「打他們!」那個紅軍端平了槍,瞄起准來。

「等一等,聽我命令!」張孟華看著這群敵人,心裡很煩。足足好幾百人,從自己的經驗看來,這些土匪流氓地主武裝在河南陝西時他打過不少。這種玩意,別看沒有正規白軍那樣整齊和裝備,卻比正規白軍能打,有股不怕死的勁。他撕開了軍衣上領,解開了兩個扣子,隨手從草叢裡擰下來一棵草葉子,又隨手放到口裡,用勁地嚼著。

敵人已經爬到半山腰上了。敵人的第一隊打赤膊拿大刀的傢伙突然齊聲喊叫起來。這種粗聲的號叫就像地獄裡開了牢門,一群兇惡的魔鬼湧出來時的號叫一樣,又凄厲又難聽。這群傢伙邊喊邊加快了腳步,手裡的大砍刀也高高地舉在頭上邊。後邊的手槍隊也都平端起槍來加快了腳步,只是沒有號叫。

「排槍打!」等敵人的大刀隊離山頂五六十米的距離時,張孟華的駁殼槍首先打出了一串子彈。

「乒!」「乒!」「乒!」一排步槍的齊射像一串鞭炮同時點響了,登時,跑在頂前邊的大刀隊倒下了一片。

「上啊!弟兄們,拿下這山頭,每人賞五塊大洋!」胡保大喊著,其他的赤膊大漢連頭也不低一下,一股勁地猛往山上跑。

「手榴彈!」張孟華喊著。

「真是惡鬼托生的,呸!」王二田將大槍往山石上一放,擰開了兩個手榴彈,同時拔出了弦,還放在耳朵上聽了聽手榴彈那股子滋滋發響的聲音,才掄開胳膊甩下去。

正好敵人跑到山頂前邊三二十米,這一排手榴彈全部在敵人群里開了花。這次,赤膊「勇士」們真的嚎叫起來了。從來他們打仗沒吃這種苦頭。按胡保和所有大刀隊看來,憑十幾年的闖蕩江湖,只要排上這種隊形,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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