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回 風聲鶴唳白崇禧夜宿柳州 迴光返照美議員飛抵南寧

寒風肅殺,捲起漫天塵埃,天地之間一片混沌迷離,枯黃的落葉伴隨著面色憔悴、神色驚惶的國民黨敗兵,一齊滾過柳州街頭。傷兵的哀號,騾馬的嘶鳴,美造十輪卡汽車和吉普車、小轎車的喇叭,充塞大街小巷。聯接柳州河北和河南的那座唯一的浮橋,整日里車水馬龍,人流車走,絡繹不絕,擁擠不堪。由於負荷太重,那浮嬌彷彿一條受了重創的巨蟒一般,在水面上顫抖著,呻吟著,痛苦地不斷扭動著腰身,好象隨時要折斷散架一般。但是,那些拚命爭著過橋的車輛和行人,卻管不了這許多,他們只顧往前擁去,象一群惶惶然被趕往地獄裡的鬼囚,眼前這道浮橋,便是他們今生來世生死攸關的「奈何橋」 了。吉普車裡,小轎車裡,坐著身穿黃呢軍服,佩著上校、少將、中將軍銜的國民黨高級軍官和他們的穿著旗袍、高跟鞋的太太、小姐,以及大大小小的皮箱和五顏六色的包袱。十輪卡車上載著全副武裝的國軍、彈藥、輜重和剛從桂林中央銀行里提出的黃金、白銀。浮橋上,前邊看不見汽車的頭,後面看不見汽車的尾,各種車輛,橫衝直撞,競相爭渡,喇叭聲、馬達聲、呵斥聲、罵娘聲,聲聞數里。突然,一輛拉著大炮的十輪卡車在浮橋中間出了故障,馬達熄火了,急得駕駛兵團團轉,忙在車頭插上搖柄,搖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那卡車仍無動於衷。後面步兵的卡車被堵住了,步兵和他們的長官紛紛跳下車來,罵娘、罵祖宗十八代也不管用。最後,一個歪戴大沿帽的軍官把手一揮,吼叫一聲:

「弟兄們,趕路要緊,快給我把這背時的傢伙掀下河去!」

隨著那軍官的吼叫,滿載步兵的卡車上,立即跳下幾十名步兵,他們不顧一切地沖向那拉炮的卡車,在那軍官指揮下,吆喝著,咒罵著,使勁推著大炮和卡車,要把這擋住他們逃命的龐然大物掀到柳江里去。那些炮兵們也不示弱,他們知道此刻如果失去卡車將意味著什麼,炮兵們一擁而上,憑著個頭大,抱住那些正在推車拽炮的步兵,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往柳江里丟,「劈里啪啦」,柳江里濺起一大片一大片的水花,轉眼間便有三、四個步兵被炮兵們丟到浮橋下的江里去了。

「我操你媽的!你們要造反啦!」那步兵軍官從腰上拔出手槍,「叭叭」猛地向天上放了兩槍,後邊卡車上的步兵也紛紛跳下車來,手裡提著美造湯姆式衝鋒槍,用槍口頂住那些大塊頭炮兵,眼看一場廝打即將演成武裝的流血衝突。

「站住!」

「讓開!」

隨著一陣嚴厲的喝叫,一排全副武裝、戴著執勤套袖的華中軍政長官公署警衛團的士兵們,在一名中校軍官的率領下,來到了肇事的浮橋中間。正衝突著的步兵和炮兵們,見來的是白長官的衛隊,馬上停止了廝打。那中校軍官看了看已拋錨的炮車,右手往下一揮,命令道:「給我丟到江里去!」

那些步兵們一擁而上,「嗨嗨嗨」地叫著,忽隆一聲響,便把那晦氣的卡車和大炮一齊從浮橋上推到柳江里去了。江水飛濺,波濤猛地搖撼著疲憊欲折的浮橋,橋上的人象走鋼絲一般,不知什麼人驚叫了一聲:「不好了,浮橋要斷啦!」這一聲喊不打緊,有人竟不顧一切地往後跑,跑不及的,便往江里跳,一時間浮橋上更加混亂不堪,人喊、馬嘶、車鳴,這樣鬧騰了足足半個鐘頭,當人們發現腳下的浮橋仍舊橫亘著,顫抖著時,才又不要命地從橋上奔過去……

在柳州河北中國銀行的一幢大樓里,餐室中,白崇禧、李品仙、夏威、黃旭初四個人正在默默地用著晚餐。他們只顧低頭吃喝,只聽到筷子勺子的聲音,誰也不說話,好象此時此地,只有保持沉默,才是進餐的最好氣氛。餐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跟著進來一位少將軍官,大概是他急促的腳步聲和掩飾不住的內心惶恐,使四個沉默的進餐者不約而同地放下手中的碗筷,一齊注視著這突然闖進來的少將軍官。只見他直走到白崇禧身旁,叫了一聲:「舅舅!」

白崇禧用雪白的餐巾,慢慢地揩了揩嘴,又換了一條餐巾,輕輕地擦了擦手,才不緊不慢地問了一句:「什麼事?」

這少將軍官是白崇禧的外甥,名叫海競強,曾充任桂軍第四十六軍第一八八師師長。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日,他率部進攻山東解放區時,在萊蕪戰役中全師覆沒,他本人也當了俘虜,後被解放軍釋放。回來後,白崇禧命他為新兵訓練處處長,在柳州招兵買馬,訓練新兵,補充部隊。海競強的新兵訓練處設在柳州河南,他是剛從河南驅車經過浮橋來中國銀行大樓的。剛才,浮橋上那一場混亂,他看得十分清楚,因此很擔心這座聯接柳州南北的唯一浮橋會突然中斷。因為飛機場在柳州河南,而桂林在兩天前已被解放軍佔領,現時解放軍正用強大兵力由西、南兩面大迂迴,已形成對整個華中部隊的大包圍態勢,如果浮橋一旦中斷,白崇禧便無法趕到柳州河南的機場起飛,那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驀地,山東萊蕪戰役中那可怕的一幕又出現在海競強腦海里:從孝義集到吐絲口間的廣大戰場上,到處硝煙瀰漫,屍橫遍野,各種武器棄置滿地,文件隨風飛舞,灰暗的天空中,蔣介石派來的幾架飛機,弔喪似的哀鳴著盤旋著,他率領的一八八師和李仙洲的整個兵團五萬餘人全部覆滅……

「舅舅,現在大隊人馬日夜不停地通過柳州浮橋,人馬雜沓,車輛擁擠,秩序極度混亂,共產黨地下人員又到處活動,我擔心,如果浮橋突然中斷,去機場就無路可走了……」

白崇禧仍舊不慌不忙地用餐巾慢慢地擦著手,儘管他內心也非常不安,但在部下面前,卻裝得鎮靜如常。此刻他好象聽到海競強說的不是浮橋上的事,而是餐後要去看戲一樣,他把擦過手的餐巾隨便往桌上一放,喚了聲:「來人吶。」

副官趕來問道:「長官有何吩咐?」

白崇禧顯得十分輕鬆自如地說道:「把麻將給我拿來,我們推幾把。」

副官答了聲:「是。」正要去拿麻將,黃旭初卻一揮手,制止副官道:「慢!」

白崇禧望著黃旭初,意味深長地笑道:「旭初兄,你對麻將不是很內行么,想洗手不幹了?」

黃旭初是個細心人,他當然聽得出一貫愛使用聲東擊西戰術的白崇禧話中的含義,他搖了搖頭,不作任何解釋,只是用頗帶憂慮的口氣說道:「健公,剛才競強說的那浮橋萬一中斷的事,應引起我們的重視。」

「哼哼!」正用牙籤在剔牙的李品仙,臉上發出一絲輕蔑的冷笑,用鼻子哼了兩聲,說道:「旭初兄坐鎮廣西十九年,據說政績頗佳,為何柳州的浮橋仍是陸榮廷時代的呢?」

「嘿嘿,鶴齡兄。」黃旭初也冷笑兩聲,看著李品仙,說道:「這柳州浮橋,雖是陸榮廷時代的舊物,但我黃某人並沒有將它拆去變賣廢銅爛鐵以入私囊。我倒是想問問鶴齡兄,安徽壽縣朱家集那座兩千餘年的楚王墓,至今安在?」

這黃旭初雖然平時沉默寡言,但他工於心計,喜怒不形於色,因此每每在關鍵時刻能抓住對手的破綻,一語而中的,使對手防不勝防,不得不敗下陣來。現在,李品仙一聽黃旭初揭他的老底,那臉上比一口氣喝了半斤桂林三花酒都還要熱辣。他氣得把桌子一拍,指著黃旭初罵道:「你懂個屁!老子在安徽九年,錢是弄了不少,可我都用在刀刃上了,德公競選副總統,南京哪家大飯店不是日夜擺的流水席?為了拉票,送錢、請吃喝,哪點不是用的我從安徽送去的錢?與其說德公的副總統是國大代表們投票選的,不如說是我李品仙從安徽送去的錢給買下的……老子挖了個楚王墓又怎樣,總沒挖著你家的祖墳吧!」

看著李品仙和黃旭初兩人唇槍舌劍相鬥,夏威心裡美滋滋的,他知道,李品仙的眼睛正盯著黃旭初廣西省主席的寶座,對這個位置,夏威也頗動過一番腦筋,但他認為,論搶奪廣西省主席的條件,他暫時不如現時以華中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又兼著桂林綏署主任的李品仙,但夏威有過從李品仙手中搶奪安徽省主席的經驗,在這樣的場合,他當然不會放過任何一次機會。他見李品仙如此蠻橫無禮,便搖著肥胖的腦袋,冷笑道:「鶴齡兄請息怒,說實在的,我真佩服你在安徽抓錢的本事,若論在香港的房產和美國銀行里的存款,莫說我和旭初兄望塵莫及,恐怕德、健二公也要甘拜下風啊!」夏威有意在白崇禧面前敲一敲李品仙,他沒等李說話,又接著說道:「記得去年七月,我在蚌埠召集全綏靖區軍隊方面團長以上、行政方面縣長以上人員,舉行綏靖會議,健公曾親臨訓話,健公說:『國共勢不兩立,共產黨得勢了,國民黨就死無葬身之地。白俄失敗了,還可流浪到中國來賣俄國毯子,國民黨如果失敗,連賣長衫、馬褂的地方都沒有!』要是到了那一天,還得請鶴齡兄高抬貴手,解囊相助啊!」

黃旭初冷笑著頻頻點點,李品仙氣得脖子上暴起兩條老豆角一般的青筋,他咚地擂了一下桌子,正要破口大罵夏威,白崇禧卻站了起來,戴上白手套,朝李、夏、黃三人揮揮手,淡淡地說道:「國難當頭,為了黨國利益,諸位要精誠團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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