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九回 回天無力代總統灑淚離故土 去意徊徨揮手間李白成訣別

桂林西郊二十餘里的秧塘機場,候機坪上鵠立著白崇禧、李品仙、夏威和黃旭初,他們焦慮的目光象一盞盞探照燈似的,正在鉛灰色的雲團和雜亂的天空之間搜索著。一陣沉重的馬達轟鳴聲由遠而近,一架銀灰色雙引擎飛機由雲團中鑽出來,徐徐降落在機場跑道上,機身上三個大字——「天雄號」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白崇禧等人忙向飛機迎去。舷梯已經架好,機艙門也已經打開,可是,飛機里就是不見有人出來。白、李、夏、黃等人那顆本來就懸著的心,現在似乎一下由喉嚨眼裡又懸到那「天雄號」總統專機的機艙門口去了。

代總統李宗仁昨天由昆明發來電報,告知他將於今日下午二時回桂林。時局多變,共軍正大舉向西南進軍,「退而不休」的蔣介石正在密鑼緊鼓地進行複位活動,甚至連桂系的靈魂、足智多謀的小諸葛白崇禧也在徘徊觀望中,不得不決定舍李而擁蔣了。重慶、昆明一帶,蔣介石的特務多於牛毛,代總統李宗仁又堅決反對蔣介石復出,因此桂系的要人們對他的生命安全,自然要比他的代總統職位更為關切了。

機艙門口仍然靜悄悄的,白崇禧們已經肯定這是一個不祥的信號——可能老蔣為了掃清他複位道路上的最大障礙,已經對這位較量了幾十年的把兄弟李宗仁下毒手了。白崇禧們緊張得屏住呼吸,一個個朝機艙門口翹首相望,也許過不多久,出現在機艙門口的不是一口棺材便是身負重傷、生命垂危的李宗仁。因為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老蔣手段的毒辣,他是什麼事情都會幹得出來的。

果然,代總統李宗仁在侍從副官的攙扶下,慢慢出現在機艙門口,他臉色蒼白,形容枯稿,象病入膏育之人,步履艱難地走下舷梯。程思遠緊跟著李宗仁之後,也下了飛機。

「德公,你……」

白崇禧上前幾步,握住李宗仁那冰涼的右手,不知說什麼才好。對於李宗仁這副模樣,白崇禧並不感到意外,國事如此,軍隊如此,作為代總統李宗仁的形象,現在大概也只有如此而已。李宗仁一言不發,只默默地依次和白崇禧等握了握手,便由侍從副官扶進轎車裡去了。

他能說什麼呢?

李宗仁是十月中旬才被迫把總統府由廣州遷往重慶的,他本人飛離廣州的第二天,共軍便佔領了這座國民黨發祥地、蔣介石賴以起家的濱海大都市。李宗仁到了重慶,蔣介石復職之說更是甚囂塵上,以吳忠信、張群、朱家驊等為首的各方面的說客,經常奔走於李宗仁的門下,絮絮叨叨,為蔣復出遊說,他們或是閃爍其辭,或是含糊其辭,目的都是一個,要李宗仁「知難而退」,發表引退聲明,並親自充當勸進的角色。李宗仁本來就窩著一肚子火氣正沒處出,他氣沖沖地把桌子一拍,指著吳忠信勃然叱責道:「當初蔣先生引退要我出來,我誓死不願,你一再勸我勉為其難;後來蔣先生處處在幕後掣肘,把局面弄垮了,你們又要我來『勸進』。蔣先生如果要復辟,就自行復辟好了。我沒有這個臉來勸進!」吳忠信、張群、朱家驊等被李宗仁痛斥一頓,一個個臉上無不熱辣辣的,從此不敢再當著李宗仁的面說「勸進」之事。但是,掌握川康地盤的張群卻公開策動了一出「川康渝人民竭誠效忠,電迎總裁往渝領導」的民意代表二百餘人勸進的鬧劇。李宗仁對此卻只是置之不理,硬頂著既不讓位也不勸進。這一日,白崇禧忽然由桂林飛來重慶,他見了李宗仁先嘆一口氣,然後說道:「德公,這十個多月來的經驗,給了我們一個寶貴的教訓,那就是老蔣既不肯放手,而我們也搞不通。如果長此僵持下去,斷非善策。我建議德公去昆明休息一個時候,看看局面發展再定行止。」

李宗仁聽了,不由一愣,想不到和他數十年患難與共的白崇禧,現在也要一頭栽進老蔣的懷抱中去了,他氣得差點發抖,用那雙睡眠不足、心情惡劣乃至變得發紅的眼睛盯著白崇禧問道:「健生,你要幹什麼?」

「德公心力交瘁,太疲乏了,又患胃疾,我想請德公此時休息一下。」白崇禧迴避著李宗仁那灼灼逼人的目光,誠摯地說道。

「你要請老蔣出來複位,就請吧。但我一定要為維護國家名器而堅持到底,絕不讓步!」李宗仁忿然說道。

白崇禧仰頭長嘆一聲,感情頗為衝動地說道:「我白崇禧一生只有兩個長官,一個是李德公,一個是蔣介公!」

白崇禧說罷,起身徑自去了。李宗仁事後得知,白崇倦為了調和他和蔣介石之間的矛盾,已向吳忠信提出了一個初步妥協方案,即蔣介石復職,李宗仁回任副總統;但因李患胃潰瘍病,亟需赴美就醫,並藉以在美國進行外交活動;白崇禧以行政院長兼掌國防部。李宗仁想了想,現在白崇禧手上有實力,他要怎麼辦,就由他去罷,如果自己的屈辱忍讓能換得桂系留下一點血本和有一塊可以喘息一下的立足之地的話,那也未嘗不可,以他和白崇禧的私交公誼,只要白能混得下去,則無論到什麼時候,白也會去請他回來坐第一把交椅的。現在川康危急,桂黔危急,大西南已到了朝不保夕的時候,老蔣也是要呼之欲出了,如果自己此時還坐守重慶,即使不成為解放軍的俘虜,也要變作蔣介石的籠中鳥。三十六計走為上,李宗仁盤算了一陣,把總統府參軍長劉士毅和秘書長邱昌渭找來,交待了一番後,便飛往昆明去了。他在昆明盤桓了幾日,心境特別惡劣,胃潰瘍頻發,出血不止,雖然面對秀麗山川、宜人景色,卻毫無遊興。不久,程思遠由重慶飛抵昆明,向李宗仁報告,白崇禧所提的那妥協方案沒有被蔣介石採納,吳忠信轉告程思遠:「白健生任行政院長的事,不能作為蔣、李合作的條件。」並聲言「蔣總裁即將到重慶視事」。李宗仁聽了不由冷笑一聲,蔣介石既容不得李宗仁,也容不得白崇禧,白崇禧如此感情用事,難免不會墜入蔣的彀中吃大虧的。老蔣既然迫不及待馬上要到重慶「視事」,他又堅決拒絕與蔣合作,則無論是重慶和台灣,他都不能再去了。回廣西么?廣西已不象從前那樣再是他賴以生存的根據地了,人民解放軍三路大軍即將入桂,廣西失陷將是旦夕之間事了,唉!現在是有家不能歸,有國不能奔。李宗仁一手按著灼痛的胃部,滿臉痛楚,在徬徨踱步,繞室而走,不時長嘆短吁。雲南省主席盧漢進來問候,見李宗仁這般模樣,便悄悄地說道:「總統,蔣介石是要復職了。可否由我二人發電報給他,建議把國民政府遷到昆明來。等他一到昆明,我便把他扣起來,一塊一塊割掉他,以泄心頭之憤!」

李宗仁聽了大吃一驚,直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盧漢,久久說不出話來,兩次滇桂戰爭,李宗仁都和盧漢交過手,並且都先後把對方擊敗了。他和盧漢並無深厚的感情,但他知道,盧漢也象他一樣痛恨獨裁的、處心積慮消滅異己的蔣介石。不過,盧漢這一大膽而痛快的建議,不但沒引起李宗仁的共鳴,反而使他感到驚惶不已。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蔣介石如何被宰割的問題,而是自身的安全,因為看來盧漢已經不穩了,很可能這位雲南王要投共。作為向共產黨的進獻禮,盧漢逮不住蔣介石,會不會將他這位代總統抓起來交給共產黨呢?上海清黨反共時,他是一位賣力的幹將,如今,他是共產黨要懲辦的第二號戰犯,他深怕成為可恥的階下囚。因此,他故意沉思著,以掩飾內心的惶恐,好一陣,他才對盧漢苦笑道:「永衡 兄,明人不做暗事,要把他扣起來的話,在廣州乃是最好的時機,張向華就曾向我當面建議過,我告戒他這是徒招惡名、無補實際的莽事,千萬做不得啊!」

盧漢眨了眨跟睛,說道:「既是總統怕擔惡名,就讓我來干好了。」

李宗仁搖著頭,說道:「寧人負我,毋我負人!」

盧漢看著李宗仁,不知這位代總統廣西佬是怎麼想的,想當年,他們在崑崙關和南寧交手時,這位廣西佬打得那麼狠,如今,他卻提不起一點精神來,簡直象一個優柔寡斷的老婦人。但這事盧漢又不好勉強,扯了一些別的事情後,便託故告辭了。盧漢一走,李宗仁便吩咐秘書給桂林發電報,他將於明日午後飛往桂林,他不敢在昆明再待下去了。

當李宗仁在專機上俯瞰山水如畫的老家桂林時,心中百感交加,他雖然脫離了昆明的險惡環境,但是他象一個在洪水中掙扎的人,在驚濤駭浪的折騰下,已經疲憊不堪了,如今雖然漂泊到一個小小的高地上,可以喘一口氣,但這個高地卻並不安全,那兇猛的洪水已把它團團包圍,水位正在迅速上漲,要不了一天、兩天,這個高地最終將被淹沒,他不知要到何處去安身,舉目四望,水天相連,大地陸沉,除了被洪水席捲吞噬之外,他沒有一線生的希望。這便是李宗仁在他的專機著陸時複雜而絕望的心理活動。他實在不願在這塊多災多難使他痛苦的土地上降落,如果他的專機具有一種永恆的動力,使他永遠能在天空不用降落,那將是他最大的幸運。然而這不過是一種自我嘲弄的幻想,命運已經註定,他將被洪水淹沒,無論是蔣介石也好,白崇禧也好,終將和他一樣,都逃不脫這可怖的結局!

他就是這樣胡亂地漫無邊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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