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八回 怨恨交加李宗仁廣州斥蔣 甜言蜜語白崇禧黃埔動心

李宗仁氣壞了。他一會兒從沙發上起來,在室內急促地走上幾步,一會兒又重重地坐到沙發上,香煙一支接一支地抽,但剛點上一支,沒抽上幾口,又塞到煙缸里去了。他還算得上是個有胸懷的人,他的忍耐性也是很強的。但是,他現在感到胸腔里的怒氣已經填滿,很快就要爆炸了。

蔣介石到廣州來了。他是準備由幕後走到前台來的。他事先沒有跟李宗仁打招呼,到了廣州便在梅花村三十二號陳濟棠的公館內住下來,接著便召開一個又一個會議,最後以中國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名義通過議案,設立「中央非常委員會」,由中常會選舉蔣為主席,李宗仁為副主席。規定政府一切措施必須先經「非常委員會」議決通過,方為有效。蔣介石此舉,便是以黨馭政,步步進逼,要李宗仁仍退回到副總統的地位上去,一切由他來發號施令。蔣介石又分別召見粵籍將領薛岳、余漢謀、李漢魂等,聲色俱厲地責罵他們:「你們反對我,就是背叛黨國。誰敢反對我,我就要他死在面前!」原來,李宗仁自到廣州後,曾與張發奎等人商議,實行兩廣聯盟,自立門戶,和蔣介石分庭抗禮。在軍事方面,兩广部隊必須固守湘南、贛南,穩定華南局面,奴此爭取美援。同時擴編新軍,在粵桂兩省迅速編組二線兵團,必要時退守海南島與蔣介石控制的台灣並立。政治方面,以撤換忠於蔣介石的廣州市長和警察局長為開端,逐步清除蔣在廣州軍政方面的黨羽,以兩廣人代之,徹底從蔣手中奪回廣州的軍警權和財政權。李宗仁和張發奎的這些活動,自然瞞不過耳目靈便的蔣介石,從北伐以來二十二年短短的歷史中,便先後有張發奎、薛岳等第四軍將領與桂系聯合反蔣,繼之有陳濟棠寫掛系合作組織西南政務委員會,逼使蔣介石第二次下野。兩廣合作反蔣反覆在歷史上出現,提醒蔣介石必須拆散李宗仁和粵籍將領的再次合作,否則,他便無法東山再起。果然,經蔣介石這麼一頓臭罵,薛岳、余漢謀立時噤若寒蟬。那位李宗仁的內政部長李漢魂,本是兩廣合作的積極倡導者和奔走者,對於將廣州市從直轄市改為省轄市,使蔣介石不能直接控制廣州,頗出了些力,因此成了蔣的眼中釘。居正看得清楚,特地提醒李漢魂:「你如不趕快辭職,必有殺身之禍!」李漢魂嚇得東藏西躲,惶惶不可終日。在蔣介石的高壓之下,兩廣聯盟胎死腹中。蔣介石見已拆散了李宗仁的廣東夥伴,又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將胡璉兵團和劉安琪兵團撤走,使粵東和粵北門戶洞開,共軍遂翻越大庚嶺,直入北江和潮汕,廣州已經無險可守。李宗仁在廣州已經不能立足了。

「德公,趁蔣介石在廣州,我們把他扣起來!」張發奎怒不可遏,跑來向李宗仁要求把蔣介石抓起來。

李宗仁雖然也氣得髮指,但尚能冷靜克制。他知道,現在已不是張學良、楊虎城發動西安事變的時代了,蔣介石既已失去了控制全局的能力,把他抓起來也不能改變國民黨在大陸的最後失敗的命運。他搖搖頭,說道:「向華兄,把他扣起來,最多使你我能出一口氣,除此之外,又還有什麼用呢?他的兵,我們調不動,他存在合灣的錢,我們取不出,扣他這隻有使我們徒招惡名啊!」

「德公,只要你把老蔣扣起來,便一切都會有辦法的。我們兩廣團結起來干,實在不行還可以退保海南爭取美援嘛!」張發奎頗不以為然地說道。

李宗仁苦笑著,嘆一口氣,說道:「向華兄,你不在其位,可以幻想,你如在我這個位置上,你也不會幹的啊!」

「德公,你膽子太小,鬥不過老蔣,只有屈居下風,兩廣算完啦!」張發奎忿然辭出,仍欷歔不已。

李宗仁雖然不主張扣留蔣介石,但是卻要使用另一種手段,出一出胸中那口快要憋炸了的怒氣。

廣州梅花村三十二號,這裡是陳濟棠的公館,也是不久前宋子文的藏姣之所。想當年,陳濟棠把持廣東軍政大權,聯桂抗蔣,有「南粵王」之稱。那時節,陳公館冠蓋如雲,好不煊赫。「六·一」運動後,陳濟棠的部將余漢謀被蔣介石收買,反戈一擊,逼陳下台,「南粵王」被迫掛冠而去,從此梅花村三十二號門前冷落車馬稀。陳公館是一座被圍牆環繞的大洋房,很有氣派,它的四周,還有幾座小洋房象眾星捧月似的立著,這是隨員及衛士們住宿的地方。大洋房門前冷落了十幾年,如今又突然顯赫了起來。一夜之間,門前停滿了高級轎車,四周布滿了警衛的崗兵,誰也不知道這裡住上了什麼人物,因為它的老主人陳濟棠現時正在海南島當不極眼的海南行政長官,他早已沒有這種氣勢凌人的派頭了。

一輛黑色卡迪勒克牌高級轎車很氣派地駛了過來,到達門口,即被警衛的軍官攔住,但當他們發現車內端坐著的不是別人,而是代總統李宗仁時,即致禮放行。李代總統的汽車徑直駛到那座大洋房前,才徐徐停下。身著長衫的蔣介石,光著個禿頭,早已在階上迎候了。代總統李宗仁身著中山裝,足登黑色皮鞋,那斑白稀疏的頭髮往後梳得整齊莊重,國字臉上雖然氣色有些蒼白,但兩眼炯炯有神,連那南方人略顯蒜瓣似的鼻翼和厚厚的嘴唇,也帶有幾分威儀。他下車後,嘴唇兩邊微微拉起兩道凜不可犯的稜線,用銳利的目光掃了掃站在階上的蔣介石,他沒有急於走上階去和蔣寒暄的意思。蔣介石面色晦暗,兩邊顴骨突出,兩眼下陷,唇上有一抹威嚴的短須,使人望而生畏。

「德鄰弟,請!」蔣介石臉上帶著親切的微笑,降階相迎。

「請!」李宗仁做了個讓蔣介石引路的手勢,邁開雙腳,步上洋房的石階。他皮鞋踏得地面嚓嚓作響,更使他增添了幾分威風,在前面走著的蔣介石,彷彿成了一位通傳的門房先生之類的人物。進了洋房,便是個大廳,地上鋪著猩紅的澳大利亞地毯。這個地方,李宗仁不知曾來過多少次,每次一進入這大廳,便見身著香雲紗衫的陳濟棠,手上捧著那把銀亮的水煙盒,在這裡迎接他。如今老蔣喧賓奪主,成了這所洋房的主人,李宗仁遂聯想到來廣州之後,從推選行政院長人選失敗,到兩廣聯盟的破產,使他感到,不但這所洋房被蔣介石佔據著,便是偌大的廣州市,也仍然被蔣介石佔據著,李宗仁和陳濟棠一樣,都過著仰人鼻息的日子。蔣介石仍在前邊引著路,他把李宗仁一直引到二樓的一間大客廳內坐下,一名侍者畢恭畢敬地給李宗仁奉上一杯茶,給蔣介石面前放上杯白開水,然後小心翼翼地退出,不聲不響地帶上了客廳的門。李宗仁正襟危坐,不失國家元首之威儀,他兩眼盯著坐在對面的蔣介石,嘴唇緊閉,下巴上的肌肉有些微微顫動。他和蔣介石之間只隔著一張長條茶几,那茶几中間嵌著墨綠色的大理石,四周飾以雕花的紫檀木,几上只擺著一杯清茶和一杯白開水。中國的兩位最高統治者,他們一個在台前,一個在台後,現在正面對面地坐著。

「今天,我是以國家元首的地位來對你談話!」

沉默了一陣,李宗仁終於開腔了,他要打破一種從心理到現實的既平衡又不平衡的狀態,他要捍衛自己作為國家元首的尊嚴,坐在他對面的蔣介石,現在只能以一名在野的平民資格來聽國家元首的訓辭。

「德鄰弟,有什麼話你儘管說吧!」蔣介石眼珠轉了轉,似乎倒不太計較對方的態度。李宗仁名義上現在是代總統,具有國家元首的資格。但是,蔣、李兩人二十二年前是換過蘭譜的把兄弟,蔣年長於李,蔣為兄,李為弟。在這一點上,李宗仁雖名為代總統,但也不能不承認他是與盟兄對話哩。

「國家已到了這般地步,我今天不得不暢所欲言了!」李宗仁挺了挺身子,瞟了蔣介石一眼,蔣介石微微地點了點頭。

「你此番已是第三次引退了,當時你是怎麼對張治中、居正、閻錫山說的?」李宗仁質問著,蔣介石默不作聲,他記得清清楚楚,曾對張治中等人說過,五年之內決不過問政治,讓李宗仁放手去干。

「在我秉政之後,你卻處處在幕後掣肘。你不僅在溪口架設七座無線電台,擅自指揮軍隊,且密令京滬杭衛戍總司令湯恩伯親至杭州逮捕浙江省主席陳儀,並擅派周暑接替。嗣到台灣之後,復命湯恩伯到福建挾持福建省主席朱紹良離閩,擅派湯氏代理福建省主席兼綏靖主任。凡此皆屬自毀諾言、目無政府的荒唐行為!」李宗仁越說越氣,嗓門也越來越高,幾十年來特別是近年來鬱積在胸中的怨恨之氣,象破提的洪水滾滾而來,一發而不可止。

「你為什麼要如此重用湯恩伯?湯恩伯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你明白嗎?」李宗仁繼續詰問道。

湯恩伯是怎樣一個人?蔣介石當然清楚。湯與蔣同是浙江人,都是在日本士官學校學炮科的,有先後同學關係。湯是蔣嫡系中繼陳誠、胡宗南之後,崛起的第三塊紅牌。湯恩伯反共堅決,曾以機槍集體屠殺革命青年和群眾三千餘人,有「湯屠夫」之稱。湯恩伯善動腦筋,愛寫條陳手本呈蔣介石閱,蔣很欣賞湯的手本,如果有些時候不見有湯的手本來,就要向侍從室查問。為此戴笠曾經嫉妒而又稱讚地說:「老頭子面前以湯恩伯的手本最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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