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三回 勻留桂林李宗仁暗施撒手鐧 甘當走卒閻錫山赴桂促大駕

桂林文明路一百三十號是李宗仁的私宅。這所建築秀氣的中式樓房,地處鬧市,卻又十分幽雅靜謐,院子里有幾株花芽綻開的玉蘭,幾叢挺拔俊逸的翠竹。院子後面,是微波蕩漾的杉湖。這正是農曆穀雨剛過的時候,是桂林的多雨季節。密密的雨滴,擊打著玉蘭樹葉,落下一地的乳白花瓣,院子里清香四溢。衫湖上瀰漫著一層煙波,浙漸瀝瀝的雨,沒完沒了地下著,給人一種沉鬱調悵之感——這桂林的四月!

李宗仁到桂林已經三天了,三天都是在這樣的雨天中度過的。他很少出門,除了到樓下會客外,便在樓上自己的房間里踱步,或者坐到內陽台上默默地看著雨中朦朧的杉湖。

他的書桌上放著一卷長卷,卷首,《關於時局的建議書》一行毛筆楷書赫然醒目。他背著手,站在書桌前,不知是在欣賞那揮灑俊逸的字體,還是在琢磨建議書中那說理透徹、無懈可擊的內容。這份建議書,是由廣西極有名望的立法委員李任仁領銜給他上呈的。李任仁早年曾在會仙圩高等小學教過書,白崇禧便是他的學生。李任仁是桂系中的開明人士,思想進步,已加入了李濟深領導的民革,併當選為中央委員。昨天,他把這份由在桂林的數十名桂系高中級幹部簽名的建議書交給李宗仁時,非常鄭重地說道:「德公,現在和平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國民黨打了這麼多年內戰,民怨沸騰,人心盡失,失敗已成定局,我們應謀自全之道。桂林是蔣介石軍警特務勢力所不能及的,德公決心和平,在桂簽署和平協定,仍不失時機。」

李宗仁沉吟不語,李任仁又道:「德公,你想過沒有,蔣介石在大陸失敗,尚有一台灣可以負隅,你如在大陸失敗,連一條退路也沒有啊!廣西地瘠民貧,實力有限,想與共軍對抗,無異以卵擊石。目前應不惜一切,簽署和議,方是唯一之出路。」

「重毅 先生,」李宗仁頗感動地說道,「我既然回到桂林來了,就不想再下廣州,也不想糜爛廣西!」

送走了李任仁,又迎來了個風塵僕僕的陳雄。

「傑夫,你從哪裡來?」李宗仁把陳雄邀到客廳坐談。

「從香港來。」陳雄一邊說話,一邊從皮包里取出一封信交給李宗仁,「這是季寬給你的信。」

「啊,季寬在香港幹什麼?」李宗仁一邊拆閱黃紹竑給他的信,一邊問道。

「季寬要我來告訴你和在桂的同袍,共產黨對和平是有誠意的,決不會說假話。他說老白和一些弟兄們有穿草鞋上山的思想,這是自殺!他說德公你無論如何不能下廣州,已經跳出這個火坑,就不該再陷下去,否則就不能自拔。請德公早下決心,季寬正在香港準備組織立法委員們起義!」陳雄說道。

看來,黃紹竑是永遠不會再回到桂系團體中來了,李宗仁只感到一陣悲哀。他看完黃的信,對陳雄道:「你們不要著急,我是不會輕易下廣州去的!」

因有了李宗仁這幾句話,桂林那雨霧瀰漫的上空,頓時綻開一片光明的和平曙光來。

這一日,李宗仁沒有會客,他獨自在樓上的房間里踱步,一邊抽煙一邊思考應付時局的辦法。他從南京逃出來,身邊只帶著那顆「中華民國總統之印」的總統大印。現在,唯有這顆大印才能證明他的確實身份。昨天夜裡,他做了個噩夢,夢見蔣介石來搶他的大印,他把大印緊緊地抱護在胸前,蔣介石卻死勁地要籍開他的雙手,他們正搶得難分難解的時候,忽聽身後有人大喝一聲:「不許動,把總統大印交出來!」李宗仁和蔣介石回頭一看,只見一隊手持美國造湯姆遜式衝鋒槍的共軍沖了進來,一齊用槍口頂住他們。李宗仁和蔣介石嚇得大驚,雙方不約而同地把手鬆開,只聽「叭」的一聲,那顆總統大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和老蔣都當了共軍的俘虜!醒來之後,他覺得身上冷汗微出,驚惶不已,早晨起床之後,那眼皮兀自跳個不住。他在房裡踱了幾圈,想起夜裡那個晦氣的噩夢,感到很不放心,忙掏出鑰匙,打開保險柜的鐵門,小心翼翼地捧出一隻紫檀木盒子,撥開密碼鎖,取出裝在盒中的那顆代表國民黨政府權力和他本人身份的大印,象鑒賞一件稀世珍寶似的,左看看,右瞧瞧,還不斷地撫摸著,嘴裡喃喃自語道:「你們拿不走的!拿不走的!」

他拿起大印,往印泥上按了按,在一張總統專用箋上一蓋,一隻碩大的鮮紅方印赫然印在了紙上。他端詳著,俯視著,臉上顯出一副滿足的笑容,彷彿國民黨政府的疆土,桂系的本錢,仍然完完整整地掌握在他手中。

「老蔣算什麼?嘿!他不過還有點兵、有點錢罷了,可他沒有這個大印!」

李宗仁冷笑著,把大印放入盒內,重新鎖到保險柜里,他終於發現了自己的作用和價值。這是自逃出南京以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身上還有一股力量,這股力量,使他在與中共或老蔣討價還價的鬥爭中,有一種特殊的作用。假如把他和老蔣放在一台平秤上掂一掂分量的話,這隻總統大印便是他的一個大籌碼,是他的全部優勢所在。目下,國民政府的行政機構——行政院在廣州,但他作為代總統卻勾留桂林,廣州等於沒有政府。記得黃紹竑從北平回來時,曾悄悄對他說過:「德公,你只要把總統大印佩在身邊,離開南京後,在國內什麼地方都仍可與中共簽署和談協議。」黃紹竑在信中也諄諄勸他:「……在南京簽字確有困難,在桂林則可重開和議,此乃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也!」

「和議,和議……」李宗仁反覆念叨著,彷彿要悟出它的真諦,掂出它的分量,析出它的利弊。他是靠藉助和平力量夤緣時會上台的,和平的含義,便是國共雙方就地停戰,共軍不得過江,劃江而治。可是,如今長江天塹已失,共軍已逼近滬杭,他和白崇禧劃江而治的幻想徹底破滅了。現在,「和平」的含義又是什麼呢?他走到地圖前,視線從湖南、廣東、廣西逐漸移動到貴州、雲南、四川。

「湘、粵、桂、黔、滇、川還是完整的,白健生率領的華中部隊也還是完整的!」他點了點頭,自言自語地說道,似乎已經悟出了「和平」的真諦。坐擁江南半壁不成,難道不可割據西南而立嗎?西南數省,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疆土相連,崇山峻岭,萬水千山,有著無數險要屏蔽,抗戰八年,日本人那樣大的力量都打不進去。但是,蔣介石能讓他這樣幹嗎?老蔣把張群派到四川去,蔣的嫡系部隊胡宗南、宋希濂都看守著四川的大門。廣東是老蔣起家發跡的地方,目下CC控制的國民黨中央黨部和何應欽的行政院都在廣州,廣東省主席薛岳是陳誠的人,老蔣在下野前幾天便把他安排到廣東去了,說明老蔣對經營西南亦早有打算。經過杭州攤牌之後,他已看穿老蔣不但不願放棄幕後操縱,而且一旦時機成熟,便會從他手上毫不客氣地重新奪回那顆總統大印。要割據西南,就得逼蔣交權,逼蔣出國,否則,仍是南京那樣的局面,任蔣擺布,任中共宰割。他憑什麼再與老蔣較量,而達到將其逐出幕後遠遁國外之目的?李宗仁冥思苦索,覺得還是要在「和平」上做文章。他是靠和平上台的,「和平」是他擁有的一把撒手鐧,他曾用這個武器將蔣介石打下台去,現在要逼蔣交權,逼蔣出國,還得祭起他的撒手鐧。因為作為談判對手,中共是決不會與老蔣坐到一張桌子前的。而對於李宗仁,只要他發出和平的呼籲,中共便可隨時與他重開和議。「和平」這個武器,是老蔣所沒有的,只要李宗仁重新把它舞將起來,老蔣便要怕他三分。而且在桂林發出和平的訊號,老蔣鞭長莫及,既無法象在南京時那樣控馭,又難以摸到他的底。只要把老蔣逼得放洋,他完全掌握了國民黨的黨政軍財權,便可以和備戰,以戰謀和,與中共周旋,假以時日,穩住西南六省,到時美國定可提供大量外援……李宗仁想著想著,那萎頓的臉上,綻開一片欣慰的笑容,他覺得自己飛回桂林的舉動實在有著戰略意義。就象他當年在抗擊孫傳芳渡江的大戰中,偶然到了何應欽的第一路指揮部一樣,制止了河應欽的逃遁,使南京轉危為安;也象他在抗戰時,率長官部自夏店西撤至平漢線上的花園站以西的陳村,夜不能寐,忽然心血來潮,立即披衣起床命長官部迅速撤離該地,想不到他率長官部剛離陳村,日軍騎兵數千如狂風驟雨突將該村包圍,因李宗仁走得及時,才不被包圍殲滅。眼下,到了桂林,他可望獲得最為有利的轉機。他想了想,立即走下樓來,命副官備車。

「總統要去哪裡?」副官站在小轎車旁,撐著一把雨傘,為李宗仁打開車門。

「你不要管,我一個人去就行了。」李宗仁鑽進汽車,不帶任何隨從,待汽車開出大門後,他才命令司機:「到重毅先生家裡去。」

到了李任仁的家門口,雨下得更大了,李宗仁沒有帶雨具,司機說讓他到李先生家裡借雨具來,李宗仁只說了聲:「不用!」便毅然推開車門,冒雨跑了十幾步,進了李任仁家的小院。李任仁聞報,趕忙出迎。他見李宗仁頭髮和衣服上都掛著水珠,不帶一個隨從,單身冒雨趕來,甚為驚疑,他一邊命人取毛巾給李宗仁揩臉,一邊親自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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