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一回 使命艱難黃紹竑黎明賦新詞 圖窮匕見白崇禧拒絕和平案

民國三十八年四月十六日凌晨兩點多鐘,北平六國飯店五樓一間房子里,依然亮著燈,陽台上佇立著一個身材魁梧的人,他憑欄而立,眺望著黑沉沉的南方。他,便是南京政府和談代表黃紹竑。

四月中旬的北平,雖然春寒料峭,但春天的溫暖,春天的生命力,已經滲透到大地和花草樹木之中,給人一種感奮之情,一種勃然向上的力量。也許,但凡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需要這種充滿活力的初蘇和騷動,否則,他(它)們便是一件化石,一具殭屍!黃紹竑此時此刻,心中正在醞釀著這種充滿活力的初蘇和騷動。

再過幾個小時,天就要亮了,黎明前,天空卻是這樣黑暗,從塞外越過古長城的漠風,依然冰浸浸的。但黃紹竑已經感到春天和黎明的信息,他站在陽台上,披著件黑呢大衣,翹首遙望南天,胸中如春潮奔涌。儘管他的心臟病正在發作期間,需要靜養和安逸的情緒,但是,激情與痛苦正在他腦海中起伏動蕩,無論是藥物和自我控制都已失去鎮靜的作用。於是,他決定聽之任之,從房間里步入陽台,在黎明前的寧靜環境中,讓乾冷的漠風吹一吹有些發脹的腦袋,他覺得這是一種享受,心身間有一種說不出的愜意感。幾分鐘前,他剛在會客室送走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來先生。雖然周先生囑咐他好好休息,但回到房間里,他卻無法安睡。周恩來的話一直在他耳畔回蕩著,象春雷一般震撼人心,象北平的春風似的使人感到冷冽而又愜意。

「現在是四月十六日凌晨兩點鐘。」周恩來看了一下腕上的表,神采奕奕地說道,「南京國民政府對於中共代表團所提這一個和乎協定的回答,我們願意等到二十日。」

黃紹竑鄭重地點了點頭。周恩來接著又說道:「當然,我們很願意以雙方的努力,促成和平協定的簽定,所以在和平商談開始我們就表示過,希望李德鄰先生、何敬之先生、于右任先生,居覺生先生、童冠賢先生五位,到北平來參加簽字,使得中國早日變成和平的國度。我們非常熱烈地期待這一個日子來到。就在這幾天內,給南京方面以千載一時的機會。李任潮先生已經在各黨派會議上表示:假使李德鄰先生來的話,他願意保證陪德鄰先生回去。意思是有些地方不是德鄰先生所能管得到的,但是漢口由白健生管轄。萬一的時候,也可以到漢口去。這可以看出他們對和平期待的殷切,我們之所以定出期限到二十日為止,就是為了適應全國人民熱切的期待。」

周恩來以期待的目光看著黃紹竑,說道:「以上這些話,我們希望季寬先生回去轉達給南京政府。」

「好的。」黃紹竑仍鄭重地點著頭。

「有許多朋友都知道,中國共產黨有的時候是很硬的,不過我們也是根據原則性才這樣做的;我們要是從四面八方講敷衍,就不會有今天的局面。因為我們要替人民做事,就要對反對人民的分子加以打擊,使人民的力量生長起來。我相信季寬先生和南京代表團的其他幾位先生,在交換意見的十五天中,對我們一定有了相當的了解。我們認為確實只有在這個原則下,才能解決問題,所以我們就不能不有所堅持,以強硬的態度來解決。但是只要原則上解決,其他還是要大家來協商。只要協定簽定了,以後一切的事情,還是可以象我們昨天一樣,在一個屋子裡商量辦理。這一點,我們也希望季寬先生給我們轉達。」

黃紹竑又點了一下頭,說道:「這個協定是很好的。但是,要南京方面在上面簽字,照我看至多是五十對五十的希望,或者還要少一些,我努力去進行就是了!」

「我們認為,這個方案在南京代表團,在南京當局,在南京方面愛好和平的人士中,是一定可以接受的;但是我們也料到,南京的好戰分子是一定不會接受的——其實,任何東西他們都不會接受的。」周恩來的話說得深刻極了,坦率極了。

「是這樣的!是這樣的!」黃紹竑連連點頭,這並不是出於禮貌性質的附和,而是一種真誠的感悟,正象有人告訴他,再過幾小時天就要亮的道理一樣。

「白健生先生的一位外甥海競強,在山東萊蕪戰役被我們俘虜,我們請季寬先生把他帶回去。」周恩來說著站了起來,緊緊地握著黃紹竑的手,「季寬先生多加保重,我們在這裡希望能聽到你的好消息!」

送走周恩來,黃紹竑的心臟跳動又加快了,激動、慚愧、痛楚一齊湧上心頭。「四·一二」清黨,他從上海一個電報打回廣西,有多少共產黨和革命青年人頭落地;民國十六年八月,周恩來、賀龍、葉挺率「八一」起義軍由江西進入廣東潮汕,黃紹竑調集桂軍黃旭初、伍廷颺部,阻擊南下的起義軍,他躺在擔架上親自指揮,桂軍攻入潮州,將起義軍打垮。二十二年前,他打敗了共產黨,打敗了周恩來,二十二年後,共產黨打敗了國民黨,他是代表國民黨到北平來向共產黨求和的。可是,代表共產黨的周恩來,並沒有以戰勝者自居,更沒有要清算黃紹竑反共的歷史舊帳。

「共產黨人的胸懷,裝得下整個世界,他們是註定要勝利的!」

黃紹竑喃喃自語。幾天前,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先生,接見了他和劉斐。毛澤東明確地告訴他:如果李宗仁同意在和平協定上簽字,則將來可選為聯合政府的副主席。白崇禧所率領的部隊可以繼續留駐武漢,也可以開到兩廣去,兩廣在兩年內不實行軍事管制和土地改革。白崇禧喜歡帶兵,他的廣西部隊才十兒萬人,將來組織國防軍,我們可以讓他帶三十萬兵,這也是人盡其才嘛!

李濟深更是諄諄勸導他:「季寬,你回去一定給德鄰和健生講清楚,除了和平再沒有別的路可走,這是最好的機會,千萬不要錯過了!」

李濟深應中共的邀請,於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乘船離開香港,今年一月七日到達大連,進入共產黨的東北解放區,後來到北平。白崇禧為了推動和談,曾要黃紹竑從武漢到香港去請李濟深,可是李已離港北上,黃紹竑撲了個空,他到北平來才見到李濟深,兩人暢談時事,撫今追昔,俱有同感。黃紹竑又與前不久為和平解放北平作出重大貢獻的前華北「剿總」總司令傅作義將軍晤談,使他更加深了對共產黨的認識,堅定了以和平解決國內局勢的信念。昨天晚上,國共雙方代表團在中南海勤政殿舉行了最後一次會談,產生了《國內和平協定》這一重要歷史文獻。南京政府代表團決定派黃紹竑代表和屈武顧問,帶這個文件回南京去,勸告李宗仁和何應欽簽字。再過幾個小時,他就要攜帶《國內和平協定》飛返南京。昨晚的會議由午夜一直開到今天凌晨一點,後來又與周恩來交談,他雖然疲勞,但卻無法躺到床上安睡。他站在陽台上,思慮著回南京後如何說服李宗仁和白崇禧接受《國內和平協定》,他想來想去,感到沒有多少把握,因為李、白所要的劃江而治的「和平」,在這個協定上是一絲一毫也找不到的。周恩來已經說得明明白白,南京政府在協定上籤不簽字,解放大軍都是要渡江的!

「德公啊德公!」黃紹竑在心裡默默地說道,「在這關鍵時刻,你可要做個識時務的俊傑呀!」

黃紹竑和李宗仁雖然有過幾分幾合的歷史,但兩人卻一直保持著很深的感情。若論智謀,李宗仁皆不及白崇禧和黃紹竑,但李宗仁卻以他寬厚的秉性贏得了黃、白的擁戴。黃紹竑認為,李宗仁不是個固執的人,有可能說動他在《國內和平協定》上簽字。而白崇禧呢?黃紹竑則認為不大可能接受這個協定,因為在堅持劃江而治這個觀點上,白崇禧要頑固得多。但是,桂系內部的大事,素來是李、黃、白三巨頭商量決定的,如果李、黃堅持要在《國內和平協定》上簽字,白崇禧大概也不好硬反對。李、黃、白一致了,就不怕蔣介石在幕後再阻撓了。

「這樣做,也就對得起國人啦!」

黃紹竑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興奮。也許,這麼多年來,他還沒有真正考慮過「對得起國人」這個重大問題罷,而現在,他不僅在深切地考慮和關注這個問題,並且已經開始做了,他怎麼能不興奮呢?過去,在蔣、桂戰爭中,桂系打了敗仗,在蔣介石的大軍把廣西重重包圍的情況下,他脫離了李、白,投到了蔣介石的懷抱中;今天,國民黨戰敗,他又從國民黨營壘中投入共產黨陣營。也許,現在和將來,都有人會罵他是個「投機政客」。但是現在他願捧出自己的那顆心來,讓人們看一看,他是對得起國人的啊!感情的洪波在胸中起伏激蕩,他忍不住要呼喊,要向世界莊嚴宣告,他要捧出自己那顆心來——真正的屬於正直的中國人的那顆心!

黃紹竑從陽台上急步回到房間里,坐到寫字檯前,提筆作出一首極好的詞來——

《感時,調寄<好事近>》

(一)

翹首睇長天,人定淡煙籠碧;待滿一弦新月,欲問幾時圓得。

昨宵小睡夢江南,野火燒寒食;幸有一帆風送,報燕雲消息。

(二)

北國正花開,已是江南花落,剩有牆邊紅杏,客有漫愁寂寞。

此時為著這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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