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二回 雲譎波詭美大使故都覓知音 疑團滿腹白崇禧南京測風向

卻說李宗仁為了改變自己上不沾天、下不著地的窘境,便利用北平的特殊地位,經常與大學教授、文化界的聞人以及在野的軍政耆宿等社會名流來往,除每周在家中設宴招待這些人外,還常到大學裡去向師生們演講,開座談會,傾聽各方的呼聲。在北方,他正在默默地然而卻是頗為成功地開闢著另外一個不為人注視的戰場。在一陣陣掌聲和慷慨激昂的呼聲中,他在不斷地塑造自己的形象。李宗仁頗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該怎樣把自己軍人的粗魯、地方軍閥集團首領的狹隘自私等等不利形象磨光、修整、消斂,代之以開明、禮賢下士、甚至塗上一層有些激進的色彩,使他作為一位眾望所歸的民主改革的政治家的形象樹立在華北的大地上,銘刻在各階層人士的心目中。他不但要和共產黨爭奪人心,還要和蔣介石爭奪人心。他相信,只要在自己北伐、抗日的功勛簿上,再插上一面民主改革的旗幟,便能無敵於天下了。他認為當今的中國,人們不是害怕共產黨便是厭惡蔣介石,為了尋找他的政治地位,只有另闢蹊徑,塑造一個連他自己也感到還十分模糊的理想王國。這個王國,也許是放大了二十幾倍的廠西,也許是象徵民主自由的美國的影子,總之,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在他的王國里,決沒有可怖的共產黨和可恨的蔣介石,至於其他的黨派和個人,他的胸懷是可以容納得下的。

他的計畫在逐步成功,首先是在知識階層,他的威望正在不斷提高,甚至連北平的青年學生,對他也懷有某種好感。關外的東北,炮火連天,東北的一些上層人士,在絕望之中,竟也有寄厚望於李宗仁的。在一陣陣的頌揚聲中,他有些飄飄然了。誠然,他作為一個南方人,一個被蔣介石吊在北平空中的南方人,卻贏得了眾多北方人士的好評;他作為一個統乓數十年,在血與火中廝殺的武人,卻贏得了眾多文人的支持。他展望未來,感到在夾縫中有了轉機。但是,他又覺得這一次還很不踏實,就象踏著薄冰前進似的,時刻有搖搖欲墜或掉入深淵之感。這一天,一輛神氣十足的羅爾斯·羅伊斯轎車直駛進中南海的大門,在行轅主任辦公大樓前停了下來,小轎車裡,鑽出來一個一頭銀髮,面目慈樣的美國人,李宗仁一見,那顆長時間懸著的心,這才落了地。

來者乃是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司徒雷登何許人也?為何到北平來尋訪李宗仁呢?說起來其中頗有一番奧妙,但他之欲見李宗仁,李宗仁之欲見司徒氏正可謂不謀而合,是一種互相的需要。卻說這司徒雷登倒有些來頭,他於一八七六年六月二十四日出生在中國杭州的武陵門內美國南長老會的傳教士住宅里。他的父親司徒約翰是美國南長老會傳教士,一八六九年被派來中國傳教。司徒雷登從小便能說一口杭州話,十二歲時回美國讀書,直到二十九歲才重新回到中國,這時他已成為一名傳教士了。司徒雷登在中國幾十年,他最有名的業績,乃是創辦了燕京大學,並出任燕大校長。抗戰時,他在北平被日軍拘禁三年零八個月,在幽禁期中,曾有譯著多種問世。民國三十五年七月,美國政府正式任命長期在華從事傳教和辦燕京大學的「中國通」司徒雷登出任駐華大使。

「李先生,久仰,久仰!」司徒雷登用帶杭州口音的國語與李宗仁寒暄,除了他的外貌,沒有一點不是表現出一個道地中國人的口吻和動作。

「大使先生,我能在北平見到您,感到十分榮幸!」李宗仁與司徒雷登握手,表現出一種掩飾不住的興奮之情。隨後將夫人郭德潔向對方作了介紹。

「請不要叫我大使好了,我的姓名,不就是中國的么。我是以朋友身份來看望一位朋友的呀!」七十二歲的司徒雷登既有長者的風度,更有學者的風度,總之在他身上使你看不到那種美國人的傲慢和中國人的官僚氣習,他是一位慈祥的上帝。

李宗仁夫婦引著司徒雷登上了中南海的辦公大樓,進入客廳,郭德潔親自為司徒雷登沏茶,她笑盈盈地說道:「大使先生,這是廣西桂平縣的西山茶,是綠茶中的名品,請您品嘗。」

這些年來,李宗仁夫婦不論走到哪裡,都隨身攜帶些廣西的土產,他們每次饗客,座上無不以廣西的特產為主,他們力圖讓人們知道,廣西出產的東西好,而從廣西出來的人,一個個也是好樣的。司徒雷登本是個中國通,他喝茶的功夫,簡直勝過李宗仁。他接過那青花瓷的小蓋碗,用小蓋輕輕拂動著茶水,只見碗中茶葉條索緊細勻稱,色澤青翠,茶湯顏色碧綠清澈,清香撲鼻,他呷了一口,連忙稱讚道:「好茶,好茶,我要向我的美國朋友們介紹西山茶!」

李宗仁夫婦見司徒雷登如此稱讚西山茶,歡喜得象飲了一大杯甜茶似的,從口一直甜到了心。郭德潔忙又送上來幾隻碩大的沙田抽、一小籃桂林馬蹄和一盤金燦燦的融安金桔。這些廣西土產,不但色澤鮮艷,而且味道別具一格,司徒雷登雖生長在中國,但也還是第一次吃到這樣鮮美的廣西水果,他一邊嚼著一顆香味四溢的融安金桔,一邊笑道:「上帝也沒法吃到這樣好的水果哩!」

「大使先生,您在中國人的心目中,便是活著的上帝呢!」郭德潔極會說話,她這話一出口,立刻引得司徒雷登和李宗仁都笑了起來。

「夫人過譽了,如果我們不能有效地扼制共產黨勢力的發展,恐怕將來我們都要下地獄啊!」司徒雷登意味深長地說道。

李宗仁知道,司徒雷登要談正題了,便說道:「大使先生由南京來,對時局必有高見。」

「中國的局勢,已經到了一個非常關鍵的時刻。」司徒雷登做了一個手勢,面色變得沉鬱起來,在這樣的場合,他不象一個職業外交官,而是象一位學識淵博的教授。李宗仁有過與教授們談話的經驗,他忙點了點頭,很明智地使自己不要急於插話。

「從今年七月至九月,在全國戰場上,共軍已轉入反攻。劉伯承、鄧小平進行了魯西南戰役後,於八月上旬,越過隴海線,挺進大別山。陳賡的太岳兵團,於八月上旬由晉南強渡黃河,進入豫西地區。陳毅的華東野戰軍打破國軍在山東的重點進攻後,於九月初挺進魯西南地區。其許世友縱隊,從九月起向膠東地區發起攻勢作戰。彭德懷的西北野戰軍,於八月下旬在陝北地區轉入反攻。關內的軍事形勢如此嚴重,關外的情況,李先生也一定清楚,毫無使人感到樂觀!」

司徒雷登是位博士,曾在大學任教多年,他敘述起軍事形勢來,語言簡潔明澈,象位極有造詣的學者在講課一般。對這些情況,李宗仁當然也明白,但他不知道這位美國大使說這番話的目的是什麼,他正在琢磨對方的話,郭德潔卻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大使先生能否助我們一臂之力?」

「夫人放心,美國政府是絕不會讓共產黨獲得成功的。」司徒雷登說道。

「不,」郭德潔搖了頭,說道:「我是想請大使先生回南京後向蔣委員長美言幾句,放我們回廣西去!」

「啊?」司徒雷登以不解的目光看著這位善於交際應酬而又精明能幹的李夫人,彷彿對於自己了解中國人的能力產生了懷疑。

李宗仁對妻子的這句話卻非常讚賞,他立刻抓住契機,向司徒雷登苦笑著,說道:「大使先生,照這樣下去,我坐困北平也終非了局。因東北一旦失守,華北便首當其衝,共軍必自四面向北平合圍。我屬下的這些將領,沒有一個可以聽我指揮的,到時候,難道要我向共軍開城投降嗎?」

司徒雷登終於明白了這夫婦倆唱的原來是一出具有中國特色的雙簧戲,便說道:「李先生,你何必這樣悲觀呢?」

「我既無補時艱,何不潔身而退,現在走還不算晚啊!」李宗仁嘆道。

司徒雷登臉上掛著慈樣的微笑,顯著一團慈母對於兒女的愛意,他對他的工作對象,一向都是這樣的。在燕京大學當校長的時候,他每聘請到一位新教師,總是把對方先請到家裡款待一番,體貼入微,使新教師一進校就感到校長的親切和溫暖,從而為「燕大」盡心竭力地工作。偌大的燕京大學,教職員工總也有成千上萬,司徒雷登校長的工作,直接做到這成千上萬人的生、婚、病、死四件大事上。為嬰孩施洗禮的是他,證婚的是他,喪禮主儀的也是他。你添了一個孩子,害一場病,過一次生日,死一個親人,第一封短簡是他寄的,第一盆鮮花是他送的,第一個歡迎的微笑、第一句真摯的慰語,都是從他來的……現在,他當了美國駐華大使,他覺得整個中國便是他的燕京大學,北平行轅主任李宗仁,當然相當於這所大學的一個系主任了。因此,對於李宗仁的苦衷,他自然要大加撫慰。特別是他這次到北平「旅行」的目的,便是針對李宗仁來的。由於美國出面調停國、共衝突的失敗,短短一年多來,蔣介石便送掉了一百多萬美械裝備的軍隊。國民黨政權腐敗無能,通貨膨脹,人心厭亂,學潮蜂起,整個中國大地象徵著一場災難大地震的前奏。美國政府對繼續支持蔣介石「勘亂」,已經信心不足,美國朝野已經發出信號,要司徒雷登大使注意在國民黨內尋找能領導民主改革的領袖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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