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五回 窮追猛打白崇禧進軍岳陽 後路被斷李宗仁回師衡州

民國十九年六月。

湖南的土地,正被兩場猛烈的大火燒灼。村莊的瓦屋茅舍,冒著濃煙,堆著灰燼;田野里,儘是手指寬的龜裂,褐色的,灰色的土地,被烈日長時間地炙烤著,冒著淡淡的灼人的紫煙,劃一根火柴,似乎便會把整個大地燃燒起來。田中的稻穀,稀稀拉拉,枯黃憔悴,乾癟的穗子豎得筆直。河塘乾涸,偶而可見幾隻瘦得皮包骨的野狗,在原野上驚惶疲憊地張望,尋覓食物和水。路旁有倒斃的餓殍,槍傷的兵卒。天上萬里無雲,太陽比平時大了幾十倍,站在地上仰頭望去,天空里一片流火瀉金,太陽正在不斷地膨脹著,似乎要吞噬整個無垠的天宇。

天上是火,地上是火,天災兵禍,富饒的湘江兩岸,赤地千里,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已奄奄一息。

從長沙至衡陽的大道上,疲憊不堪的桂、張軍正在烈日下急行軍。走著走著,便有三三兩兩的士兵倒下去,有的臉色鐵青,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有的用手指挖著乾裂的地皮,用快要冒火的舌頭去舔著發燙的泥土,有的向同伴哀求著,討一口尿喝。倒下去的,沒有幾個能再爬起來,酷暑無情地奪去了他們的生命!

「班……班長,你給我一槍吧,我……我實在不能再走了!」

一個中暑的士兵,跪在地上向他的班長請求開槍殺死他。班長不幹,那士兵竟把槍口對著自己滿是火泡的喉嚨,用腳拇指按動扳機,「叭」地一槍自殺了。這是一個還有些理智的士兵,而絕大多數士兵,早已麻木不仁,他們象一大堆被人摞入炭窯中的木頭,被窯火熏烤著、燃燒著,他們現在到底還是木頭,或者已經被燒焦烤化了的木炭,還是一堆灼人的木灰,他們根本無從知道,他們僅存留的一絲意念,便是此時正被人投入密不透風灼熱難熬的炭窯之中,正被化成灰燼。

李宗仁、白崇禧、張發奎也和官兵一樣,徒步走著。從長沙後撤的時候,他們都是坐著轎子的,但是走著走著,那抬轎兵便有不時中暑倒下去的,他們都被從轎子中摔出來好幾次。張發奎解下皮帶,怒不可遏地抽打那倒地的抬轎兵,後來發覺,士兵早已倒斃,他罵了幾聲「丟那媽!」便棄轎乘馬。他又是個急性子,平時不管有事沒事,一騎馬就喜歡猛跑,他那匹黑得發亮的戰馬,從宜昌南下時,一天曾跑過三百多里。第十二師師長吳奇偉也是一員猛將,他集合全師軍官三百餘人,乘馬充作開路先鋒,簡直所向披靡,張發奎便跟著吳奇偉的開路先鋒隊猛打猛衝,何鍵的湘軍一見第四軍的馬隊,便趕忙避開讓路。可是現在,張發奎的那匹久經戰陣的大黑馬也不行了,在烈日下跑著跑著,突然前蹄閃失,把張發奎摔出老遠。他從地上爬起來,用馬鞭將戰馬狠狠地抽了幾鞭,那大黑馬竟跪在地上直喘粗氣,好久也爬不起來。「丟那媽!」張發奎駕了幾聲娘,把手中的馬鞭吱地一聲扔出十幾丈遠。李、白、張三巨頭,只得和他們的士卒們同甘共苦了!

「德公,你莫怪我老張發脾氣,武漢眼看就要到手,你卻丟下到口的肥肉不吃,去啃骨頭,這鬼天氣,都快把人烤焦了,還回師衡陽,到時把弟兄們都熱死了,誰去拚命呀!」張發奎頭上戴頂白色涼帽,身著白府綢短褂,穿著黃軍褲,汗流滿面,一邊走,一邊向李宗仁發著牢騷。

李宗仁頭戴大沿軍帽,一身軍裝毫不鬆懈,雖然沒有騎馬,卻習慣地握著那條光溜溜的皮製馬鞭。他的那匹棗紅馬,到底比張發奎的大黑馬有勁,在烈日下也能賓士不停,但他見白、張的坐騎都已不濟,自己不便獨自乘馬,也下馬和他們一道步行。他的馬弁牽著馬,跟在後面走著。他似乎沒有聽到張發奎的埋怨,兩片嘴唇緊緊地閉著,嘴唇兩邊拉起兩條凜不可犯的稜線。張發奎很熟悉李宗仁這種表情,只得搖了搖頭,說:「好吧!一切聽天由命!」

白崇禧的裝束又與李、張二人不同,他那大沿帽上扎著兒枝被曬蔫了的小樹枝,既可遮些陽光,又可作防空偽裝。他領口敞開著,只是默默地走路,他雖然不象張發奎那樣發火埋怨,但那副被太陽曬得焦紅焦紅的臉膛上,也似乎掛著一層由內心透出的火氣。他的胯骨以前受過傷,不良於行,加上天氣酷熱,更顯得有些吃力。

「健生,你騎上我的馬吧!」李宗仁已經幾次命馬弁將他那匹棗紅馬牽到白崇禧面前來,但白崇禧卻倔硬地推開韁繩:「我還能走到衡陽!辛亥年我是由桂林徒步走到武昌的!」

論體力,白崇禧確實不及李宗仁和張發奎,但由於胸中窩著一腔怒火,他對李宗仁不滿,對黃紹竑更不淺,對張發奎也不滿,因此硬是賭氣跟李、張一道步行。

李、白、張三巨頭剛剛在長沙吵了一架,三個人的氣頭都還沒有消,因此彼此都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邁著沉重的步伐在趕路。

五月下旬,桂、張軍分兩路傾巢入湘。五月二十七日,唐生智之弟唐生明率湘軍一團來投。李宗仁即編為第八軍,令李品仙為軍長。桂、張軍以破釜沉舟的氣概,一打出廣西便順利地佔領衡陽重鎮。前敵總指揮白崇禧在衡陽徵集船隻,經過一天一夜,全軍渡過湘扛,到達對岸的朱亭,然後馬不停蹄即由朱亭大舉推進。張發查部搶渡淥水,強攻承天橋,一舉而破醴陵,俘獲湘軍人馬輜重無數。白崇禧一馬當先,率左、右兩路大軍由株洲和醴陵晝夜窮追猛打,經過三天三夜的時間桂張軍便進佔長沙。李宗仁即委任李品仙以第八軍軍長兼任湖南省綏靖督辦之職。六月八日,即攻佔長沙後第三天,白崇禧指揮第七軍攻佔岳陽,張發奎在平江擊破魯滌平部,第四軍由平江進入湖北省境的通城九獅山。短短半個多月的時間,桂、張軍便席捲湖南,掃蕩何鍵、魯滌平的湘軍,打得蔣介石的嫡系朱紹良、夏斗寅和錢大鈞各部倉皇北逃。武漢之敵,已紛紛搭乘車、船或東竄或北逃,桂、張軍奪取武漢,佔領兩湖已如囊中探物。第四軍和第七軍北伐後曾先後在武漢駐過較長時間,如今眼看重返舊地,無不歡呼雀躍。

正在北平籌備擴大會議的汪精衛,喜得眉開眼笑。

正在隴海線上乘坐專車來回指揮決戰的蔣介石,急得手忙腳亂,他正以全力對付馮、閻,無力南顧,華中和東南一帶都非常空虛,桂張軍入武漢,下南京,正可操他的老家。為了應付南方的戰事,他派何應欽到武漢坐鎮,以船艦火速調運正在廣東的蔣軍由長江口直入武漢布防,再令陳濟棠派蔡廷錯、蔣光鼐、李揚敬三師,迅速在粵北集結,利用粵漢鐵路輸送之便,乘虛搶佔衡陽,以拊桂、張軍之背。

正在中原指揮作戰的馮玉祥、閻錫山,這回投入血本與蔣介石拼搏。馮、閻以攻下徐州和武漢為第一階段戰略目標,分由津浦、隴海、平漢三路發起猛攻。閻軍負責津浦線,馮軍負責平漢線,隴海線由馮、閻兩軍共同負責,大軍雲集,戰雲低垂,中原大地,戰火燭天。正與蔣介石血戰方酣的馮、閻,忽見桂、張軍由廣西以風捲殘雲之勢,彈指間便奪了長沙、岳陽,且進佔武漢已是指顧間事。他們兩人的目標,一個是徐州,一個是武漢,現在見李、黃、白、張乘虛揀了便宜,豈肯干休?況且馮、閻大軍正與蔣軍大戰於鄂北花園、武勝關一線,馮、閻軍占著優勢,亦行將取得武漢之地。到口的肥肉豈能讓別人輕易搶去,馮、閻於是聯電第一方面軍總司令李宗仁,略謂:本軍與蔣軍血戰數月,行將獲得勝利,武漢乃是本軍給養之地,如貴軍先到,請即向下游發展,共同會師南京,驅逐蔣介石等語。

李宗仁這時已經到達岳陽,突接馮、閻這封預先「號」下武漢地盤的電報,心中且憂且忿。如果馬上搶佔武漢,也要讓給馮、閻,犧牲自己的兵力替別人打天下,未免太不上算了。如果佔領武漢,硬是賴著不走,強要這塊地盤,馮、閻一旦討蔣獲勝,必然興兵來索要武漢,桂、張軍兵力單薄,實非馮、閻聯軍的對手,到時候打也不能,賴也不能,只能被迫走開。向長江下游發展,戰線太遠,李宗仁感到沒有多大把握。他感到躊躇不決,於是由岳陽返回長沙,請白崇禧、張發奎一同商議。白、張已經率軍衝進了湖北地境,忽接李宗仁急電回長沙議事,正不知發生了什麼大事。二人風塵僕僕趕到長沙,看到馮、閻那封電報,張發奎氣得捶著桌子大叫起來:「丟那媽,先入關中而王天下,他們如果先到武漢,我們當然可以另到別處找地盤。而今他們被老蔣阻於鄂北,我們則垂手可得武漢,為什麼要讓給他們?天下沒有這樣便宜的事情,一切待打到武漢再說!」

張發奎早已得到汪精衛的電報,汪要張不顧一切搶佔武漢。因為汪精衛雖然正在北平為召開擴大會議而奔走,但他忖度,如果馮、閻討蔣得勝,他在權力分配中,不見得能獲得多少好處,因為馮、閻與他沒有深厚關係可言。而汪精衛在國民黨內,這些年來,一直開著「皮包公司」,他手下除陳公博、顧孟余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策士外,統兵將領中,只有唐生智、俞作柏、張發奎與他接近。特別是張發奎,政治上一向以汪精衛為靠山,汪精衛則憑藉張的實力與各方進行政治交易,而今,唐生智、俞作柏的軍事實力已經毀滅,張發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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