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八回 倒桂反蔣俞作柏遊說李明瑞 暗布陷阱蔣介石扣留李濟深

漢口法租界的一座洋樓里。

俞作柏、李明瑞、俞作豫正在低斟密酌。自從民國十五年夏,桂軍出師北伐前夕,俞、李三兄弟在南寧喝過那次悲忿的告別酒之後,他們三人三年來還是第一次相聚在一起。這些年來,俞作柏鬱郁不得志。為了反抗李、黃、白對他的壓制,俞作柏以農工廳長身份,大力支持廣西的工農運動,「四·一二」清黨時,受到黃紹竑的打擊迫害,被開除國民黨黨籍。他在廣西無法立足,只得避走香港寓居。俞作柏本是個不甘寂寞的人,加上對李、黃、白的深仇大恨,每每伺機東山再起,報仇雪恨,只要能報仇,他不惜以任何手段對付桂系。他在香港閑居,與共產黨人惲代英、李立三有來往,與汪精衛、陳公博亦多有接觸。民國十六年夏,葉挺、賀龍率八一南昌起義軍回師廣東,俞作柏曾出任東江軍事特派員,到汕頭協同共產黨人策動東江軍事,響應葉、賀起義軍南下。後來葉、賀戰敗,俞作柏乃無功而返港。同年底,張發奎、黃琪翔在汪精衛、陳公博的策動下,在廣州發動驅李(濟深)、倒黃(紹竑)之役,俞作柏應邀到廣州,就任廣東軍事委員會委員兼第六軍指揮官,準備回桂奪取黃紹竑的廣西省主席地位。未幾,張、黃事敗,俞作柏空喜一場,只得再次回到香港閑居。後來,汪精衛從法國回到香港,觀察國內局勢,暗定下一套「滅桂策」,俞作柏雖未聞其詳,但對李、黃、白下手,他無不表示願效前驅。隨後,汪精衛應蔣介石之邀到了南京,蔣、汪密謀,對付桂系,一拍即合。汪精衛函告俞作柏,倒桂大有可為。果然,蔣介石的謀士楊永泰即來香港,把俞請到了南京。蔣介石馬上給俞加官晉爵,並親自交給他一本三百萬元的支票,要他到武漢活動拉攏桂系將領倒戈反李、白。有官、有錢,俞作柏何樂而不為。不過,儘管俞對李、黃、白有仇恨,但對蔣介石也無好感。也許,在中國除了孫中山之外,誰也不能使俞作柏服從他們。當年,他曾以「廣西蔣介石」自居,那是因為蔣介石是孫中山的得力親信,兩廣統一,廣東方面出了個蔣介石,廣西又為什麼不能出個蔣介石呢?後來蔣介石發動「四·一二」清黨,殺戮了無數的共產黨人和工農大眾,連這位自稱「廣西蔣介石」的俞作柏,也險遭「清黨」的屠刀。俞作柏自此對蔣介石的憎恨,亦不亞於李、黃、白。這點,只有汪精衛清楚了,而蔣介石則全然不知,否則,那三百萬元的支票,蔣介石還不見得放心交給俞作柏哩。俞作柏拿了蔣介石的錢,掛著顯赫的上將軍銜,由南京乘船西上武漢。到了武漢,他把弟弟俞作豫由老家北流召來,共同密謀倒桂。俞作柏知道弟弟是共產黨員,他對共產黨亦無惡意。自從民國十五年秋,他在廣西任農工廳長和國民黨的農民部長後,與共產黨人多有來往,相處密切。亡命香港後,他仍與共產黨人有接觸。作豫被白崇禧排擠,憤而棄軍出走到香港後,作豫要找共產黨,作柏還為此做了穿針引線的工作。俞作柏讀過共產黨的許多書,與許多共產黨人共過事,但他不信共產黨的主義。

「表弟,這兩天來,除了聊家常,我還沒聽到過你說一句別的話啊!」

俞作柏那雙大眼睛裡,浮現著幾根血絲,看得出那是飲酒過多而又心情焦躁的緣故。他和俞作豫與李明瑞交談兩天了,而李明瑞對倒戈反李、白之事,竟不露一句話,這對於身負重任的俞作柏和俞作豫來說,不能不是一種沉重的壓力。俞作柏受汪精衛策劃,奉蔣介石之命,懷著自己的一番打算來拉李明瑞;俞作豫則肩負黨組織之託,利用他在表兄李明瑞部下任職時間較久,人事甚熟的關係,到李部來做兵運工作。他希望李明瑞在蔣、桂鬥爭中倒戈,回師奪取李、黃、白的廣西老巢,使黨組織能在廣西發展壯大。俞、李三兄弟,雖然彼此感情密切,但是在政治思想上,卻各不相同,而倒桂卻又是他們一致的目標。

「表哥,記得前年我離開軍隊時,黑夜裡你送我那麼遠,又說了那麼多的話。今天,你為何一言不發呢?」俞作豫望著李明瑞,希望他儘快下決心倒桂。

「表哥,表弟,請喝酒!」李明瑞舉起杯子,看了著俞作柏和俞作豫。

「不喝了!」俞作柏將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我也不喝了!」俞作豫也象哥哥那樣,放下了杯子。

李明瑞獨自將杯子送到唇邊,一仰脖喝乾了杯中的酒。

沉默。

李明瑞為自己又斟了滿滿一杯,他舉起杯子,邀作柏、作像:「表哥,表弟,請喝酒!」

俞作豫舉手將李明瑞的酒杯奪下,氣惱地說道:「表哥,李、黃、白都已變成了大軍閥,夏、胡、陶也成了小軍閥。記得在德安時,你對我說:『你我兄弟,從戎有年,實指望報效國家,獻身孫總理之三民主義,沒想到天地之大,卻難容我五尺之軀!』如今我們倒桂,便是打倒軍閥,回到廣西,可以實踐孫總理的三大政策啊!」

「我和作豫都吃了他們的大虧,你跟著他們走下去,難道還會有好結果嗎?目今,老蔣要倒桂,正暗中調動大軍合圍武漢,此乃天假我等良機,如錯過此番機會,那只有悔恨莫及了!」俞作柏急切地說道。

李明瑞站起來,把歡手背在身後,在室內慢慢地踱著。

俞作柏和俞作豫兩雙眼睛,只盯著李明瑞的背影。忽然,李明瑞停下步子,猛地回過頭來,望著俞作柏:「表哥,你老實告訴我,蔣介石給了你多少錢?」

「錢?」俞作柏一愣,那雙詭譎的大眼眨了眨,隨即從衣袋裡掏出那本蔣介石親自送給他的支票,遞到李明瑞面前:「三百萬元,其中有一百二十萬元是給你的,錢不夠,可隨時向老蔣要!」

李明瑞連看也不看那本支票,只把頭搖了搖,說:「我不要蔣介石的錢!」

「那你想要什麼?」俞作柏似乎並不感詫異,因為他對這位表弟的了解,要遠遠勝過蔣介石。

李明瑞又低頭踱起步來,俞作柏收好那本支票,說道:「現在我們可以向老蔣要官、要錢,要什麼他都得給,只要你說一聲,我馬上給南京發電報。」

「表哥,我想要的東西,恰恰是蔣介石沒有的啊!」李明瑞心事重重,悲憤交集,象一個在如磐的暗夜中徘徊的壯士,他看到天是黑的,地是黑的,似乎連人的心也是黑的,他盼望光明,但不知光明在哪裡。

「老蔣有權有勢有錢,他什麼沒有啊?他要解決李、白,沒有我們不行,他要靠我們,我們就可以反過來壓一壓他,擠一擠他,他那不義之財,不義之官,我們為什麼不可以拿過來呢?」俞作柏實在不明白表弟想要什麼。

「我要孫總理的三大政策,我要一個獨立富強不受外人欺侮的新中國!」李明瑞站定,向蒼天呼喚,那聲音在房子里回蕩、振撼。窗子是緊緊閉著的,窗帘是嚴嚴遮著的,他那悲愴的呼聲,只能在室內激蕩,就象一頭醒來的巨獅,被關在籠中,發出憤怒的叫喊和抗議一般。

李明瑞這突然的呼號,驚得俞作柏目瞪口呆,他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李明瑞見表哥答不出話來,他又激動地伸出雙手,怒憤地大叫著:「表哥,我要的這些東西,他蔣介石能有嗎?有嗎?一百二十萬塊錢,他能買動我李明瑞這顆中國人的良心嗎?」

俞作柏獃獃地站著,似乎被雷電擊中了一般。李明瑞仍在大呼:「孫總理!你為什麼死得那樣早呀!孫總理!孫總理啊!」李明瑞嚎啕大哭起來!

俞家兩兄弟,第一次見這員深沉猛勇的虎將痛哭流涕。這是一種壯士在黑暗中摸索,碰壁之後所發出的悲壯呼嘯。他要向前走,沒有路,但又不甘心退回到那骯髒的污泥的沼澤地里去與蠡賊們為伍。他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裡!幾年前,天上還閃耀著那顆巨星,他滿懷信心,朝著那燦爛的星光指示的方向走。而今,巨星已經塤落,大地一片黑暗,世界充滿混沌,人間儘是污泥濁水。他徘徊、絕望、憤懣……

俞作豫那顆共產黨員的心,被李明瑞的吶喊震動得咚咚直跳,他覺得,表哥眼前這種精神狀態,和自己下決心脫離桂系軍隊,尋找革命出路前的精神狀態,又是何等之相似。這是一個處於新、舊交替臨界點上的志士的心聲,是一種寶貴的覺醒前的痛苦掙扎,就象那臨分娩前的婦女所經歷的苦痛一般。俞作豫有這番親身的感受,他從一個軍閥部隊的團長,轉向新的道路,到加入中國共產黨,從一個為派系集團利益攻城奪地的軍官,到一個為絕大多數人謀利益的共產黨員,他經歷過這種痛苦的探索和追求。正因為如此,他才深切地理解李明瑞的內心痛苦。他過來,親切地拉著表哥的雙手,說道:「表哥,孫總理已經逝世快四年了,他留給我們的遺囑,留給我們的主義,都是要我們繼續革命啊!總理的三大政策,被蔣介石這些大大小小的軍閥們踐踏了。然而,真正忠於孫總理主義的中國人,還是要革命的,不革命,中國沒有希望!」

「要我跟蔣介石走,我不幹!」李明瑞斬釘截鐵般地說道。

「那麼,你還要跟李、黃、白走下去么?」俞作豫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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