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回 痛心疾首馬省長灑淚哭公路 風雲突變馬曉軍被困百色城

馬省長自那日痛斥劉震寰之後,仍每日到公路上巡視。

這一日,當他到得工地,頗覺詫異,往日里民工們熙熙攘攘,有說有笑車推肩抬運取土石的場面沒有了,炸石放炮的聲音也聽不見了,工地上一片死寂,一隻羽毛微黃,頭頂黑亮的鳥兒正站在一棵苦株樹枝上,發出一串令人迷惘的聲音:「死了——悶了——」

馬君武感到好生奇怪,忙問隨來的實業科長:「怎麼回事?」

實業科長惶惑地搖頭道:「昨天不是還很正常的么?」

忽然,他們聽到一陣嗚嗚的哭聲,那聲音十分蒼老,凄厲而又滿懷憤懣之情。馬君武和實業科長忙朝哭聲走去,只見在一塊褐色的大石之下,一個老者斜靠在石頭上,在哭泣呻吟,他臉上有血,腿上也有血,馬君武忙俯身下去,問道:「這位老人家,你怎麼啦?」

老者認得馬君武,他見省長大人前來問候,忙掙扎著想站起來,但由於腿部受傷,無法站立,只是巍巍顫顫地說道:「馬省長,人……人都挨抓走了!」馬君武這才發現,民工們臨時住宿的工棚已全被砸毀,鍋頭、碗筷、工具拋得滿地狼藉,他忙問道:「土匪襲擊你們了?」

「粵軍!」那老者從牙縫中迸出兩個字來,好一會才接著說道,「年輕的都被抓去當挑夫了,我這老骨頭嘴硬說了他們幾句,便被打傷在地,馬省長,他們比土匪還惡呀!」

馬君武不再說話,雙手扶著手杖,獃獃地佇立著,象一根立在地上的測量標杆,與前面那些插著小紅布的勘測標誌連成一線。然而,那些表示公路將向前延伸過去的一根根標誌,將孤單地立在荒草叢中,被風雨剝蝕,遭烈日曝晒,然後與野草荊蔓一同枯萎,默默倒下。來年,春雷動,春雨起,春風吹,野草荊蔓又會破土而出,爬滿大地,而那一根根浸染著馬君武一腔心血的勘測標誌,它們卻再不會站立起來。他腳下剛修好的這段僅有一公里的新路,象剛從母體生下一個頭的嬰兒,尚未呱呱墜地,便被掐死夭亡在母腹之中。中國的事情,竟是這樣的難做啊,他滿腹經綸,精通理、工、農、文和教育專業,他不但是當今廣西找不出的人材,便是在偌大的中國,也是屈指可數的博士專家。他本不善從政,但為了跟隨孫中山先生革命,改造中國,改造混沌之中的故鄉——廣西,他才出任廣西省長。可是,作為一省之長,他處處受掣,令不出廓門,他欲興辦實業,但費盡心血,卻只能修得一里之路。中國啊!廣西啊!難道你就是這樣地永遠落後下去?黑暗下去?混沌下去?荒蠻下去?

「我的路啊!你到底在哪裡?在哪裡呀?!」

馬君武朝天呼喚,向地質問,他那悲愴的呼聲,在曠野里回蕩,顯得那麼孤單而落寂,那山,那水,那荒野,沒有傳來一點回聲,它們也是那麼冷漠而無動於衷!

一行行辛酸的淚水,從馬君武那深度近視眼鏡後邊的眼眶中,潸然而下,一行行,一串串,一滴滴,紛紛灑落在噴著泥土芬芳的公路上……

馬君武回到省長公署,便病倒了,不理政事,也不會見賓客,每日里只有他的愛妾彭文蟾侍奉跟前,房中不時傳出文蟾彈奏的滿懷凄絕而悲壯的《昭君出塞》古曲。這一日,秘書來報:「原陸、譚舊部,現住百色的模範營營長馬曉軍求見。」

馬君武靠在沙發上,神情疲乏,只把眼皮抬了抬,文蟾按下琴弦,房中一片寂靜。秘書估計馬君武不願會客,便道:「我打發他走就是。」

「慢。」馬君武把手一抬,吩咐秘書:「客廳見!」

「是。」

文蟾見君武破例地要會客,一邊為他取過西服穿上,一邊問道:「先生已多日不會賓客,何故要見陸榮廷舊部的一個營長?」

「你有所不知,」馬君武一邊穿衣一邊說道:「這馬曉軍我雖未見過,但聽說他是廣西容縣人,是廣西唯一的留日士官生,他營中的軍官全都是軍校學生,人材濟濟,非一般舊軍可比,目下陸、譚已經垮台,孫大總統早有以兩廣為後方,出兵北伐之志。將來孫大總統出兵北伐,必用粵軍為主力,斯時陳炯明定將隨孫大總統北伐而去。那麼,廣西的軍政事務,還得委之於廣西人來操辦,我自掌桂政以來,深感廣西人才奇缺,未雨綢繆,不得不為今後的局面作考慮。」

文蟾點了點頭,用略帶凄然的聲音笑道:「先生的一顆心,都獻給廣西了!」

馬君武進了客廳,見秘書已將來客引入客廳落座。馬曉軍不穿軍服一身西裝革履,身材雖不算魁梧,倒也相貌端正。他大概已從秘書那裡得知馬省長已多日不見客,今日是專門破例會見他,因此一見馬君武進入客廳,他馬上起立,深深地行了一鞠躬禮。馬君武輕輕地一抬手。

「請坐。」

馬曉軍又躬了躬身子,隨即重新入座,但那雙眼睛卻一直瞅著馬省長,想從對方的臉色上尋找自己所需要的東西。

「馬營長,你的部隊是駐在百色嗎?」

「是。」

馬曉軍點頭答道,他已從馬君武的臉色上,迅速抓住了機會,他知道,馬君武雖是一省之長,但手上毫無實力,連衛隊也都被粵軍繳了械,而馬君武卻又是一個不甘居於逆境之人,因而對握有一營訓練有素的精銳武裝力量的馬曉軍的到來,是懷有某種企望的。否則,他便不會破例地接見他了。當然,馬曉軍於此時由百色專程來拜見馬省長,也同樣抱著自己的目的。馬曉軍見說話的時機到了,便趕快說道:「請允許我將部隊的情況向馬省長報告。」

「說吧。」

馬曉軍便將自己部隊的情況,從頭一一向馬君武作了報告。

原來,馬曉軍這支部隊,也頗有些來歷。民國六年,陸榮廷決定在桂軍中創辦陸軍模範營,以安置學成歸來的各軍校畢業生。陸榮廷本系綠林出身,自小未進過學堂,因此對桂軍模範營的各級官佐的選定,初時頗有些為難,因為這些學生畢業於各種軍校,有留日士官生,有保定軍校生,有速成中學生,也有陸軍大學生,還有畢業於講武堂的,因為都是學生出身,還沒有戰功,究竟給誰當營長,給誰當連長,給誰當排長?陸榮廷一時拿不定主意,只是抓著花名冊在胡亂翻著,心想,老子血里來火里去,吃盡多少苦,幾次死裡逃生,方才撈得當個管帶,那時的管帶,不是相當於現在的營長么?你們這些人家中有錢,讀得起書,從學校一出來,便能弄個營長,連長噹噹,真是佔了大便宜,他本想對這些軍校學生棄而不用,但又怕北京政府陸軍部那裡不好看,而且湖南督軍趙恆惕卻又偏偏重視軍校學生,聽說畢業於保定軍校的廣西籍學生李品仙、葉琪、廖磊、周祖晃等人,在湘軍中皆受重用,陸榮廷擔心這些學生在廣西如得不到安置,便會一個個投到湘軍中去,將來對自己不利。但是這模範營的官佐又怎麼定呢?當然,他本可以拿筆在花名冊上隨便一勾,但又怕這種亂點鴛鴦譜似的做法,鬧出笑話來,想了想,便喚秘書來問:「陸軍大學和保定軍校,哪個大點?」

「老帥,」秘書答道:「陸軍大學乃是我國當今培養軍事人材的最高學府。」

「唔,」陸榮廷點了點頭,又問道:「那麼這日本的士官學校呢?」

「日本士官學校乃是世界上有名的軍校,日本陸軍的將領多出自此校。」

「唔,」陸榮廷又點了點頭,接著問道:「保定軍校與陸軍速成中學、講武堂又有何不同?」

「保定軍校之學生,皆由陸軍中學畢業生考入,至於講武堂尚算不上正規之軍校。」秘書答道。

「好!」陸榮廷靈機一動,便提筆在花名冊上勾划起來,然後將花名冊丟給秘書,吩咐道:「模範營官佐的人選,我已定了,畫圈的當營長,畫勾的當連長,畫三角的當連副,其餘的都給我炒排骨去!」

秘書拿起花名冊一看,見陸老帥圈定的模範營營長乃是日本士官學校第十四期畢業生馬曉軍,說來他也算走運,因為自前清至民國,廣西留日士官生只有馬曉軍一人,這模範營營長,由於不是論功行賞擢升,而是根據學歷文憑圈定,當然是馬曉軍的了。秘書再看時,陸老帥打了勾的幾位是黃旭初、朱為珍、曾志沂,三位全是陸軍大學畢業生,陸榮廷任他們為連長。名字前打三角的幾位,全是保定軍校畢業生,他們是黃紹竑、白崇禧、夏威,陸榮廷任他們為連副,其餘的張淦、劉斐等人,只有資格去「炒排骨」了。

陸榮廷圈定了陸軍模範營的官佐人選後,隨即招兵買馬,調撥士兵,這模範營便算正式成立。由於陸榮廷自他本人到部下將領軍官,幾乎全是綠林出身,因此這一營由軍校學生率領的部隊,在桂軍中便顯得很不一般,時人喻為「萬綠叢中一點紅」,「萬綠」指的當然是桂軍中那些綠林好漢,「一點紅」就是這一營由軍校學生帶的部隊了。不過,這「一點紅」卻並不紅,他們常受綠林好漢們的歧視,時刻處在被監視和包圍之中,因為陸榮廷並不信任他們。直到後來陸榮廷命他們到左江五屬去剿匪,連長白崇禧用計一次槍殺了八十餘名已經招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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