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7、在廣州的最後一晚

——十月十九夜

巴金

眼前是一片黑,遠近都沒有聲音。我站在四層樓的露台上,一股風吹來,我感到寒意了。我不相信這城市裡就沒有一線光亮,我掉眼往四處找尋,在對面大新公司九樓的兩扇窗戶內我見到燈光了。我彷彿得到一點溫暖。我走到欄杆前,埋頭去看下面,石板道像一根白帶橫在那裡,沒有腳步踏破靜寂。一切和往常一樣。我又舉頭看天空,看對面的景物。陰暗中聳立著濃黑的東西,我認得那些高大的建築物,那是新亞酒店,在它的旁邊是新華酒店的禮堂,再過去在新華的後面是愛群酒店的十三層大廈。在白天我還可以看見那兩個大的金字「愛群」。現在連它們也都靜靜地睡了。我痴痴地望著它們,好像要找尋什麼遺失的物品,但是映入我的眼睛裡的只是模糊的輪廓。我忽然記起了大新,我再轉頭往右邊看,那兩扇窗戶里的燈光也不知在什麼時候消滅了。這應該是平日的大新罷,今早晨我還站在這裡,看見它的屋頂上的高射炮對著敵機射擊,那怒吼聲把附近地面都震動了。不久以前每天每晚從「遊樂場」送來鑼鼓聲,我在露台上可以望見遊客接連不斷地經過八九樓的樓梯上下。但是如今也只剩了靜寂。聽不見鑼鼓聲也已經有四五天了。昨夜我在樓下售貨部里看見職員們忙碌著把貨物裝箱。二樓上全是大的木箱,沒有一件精緻的物品陳列了。

廣州市靜靜地睡了。但這不會是安適的睡眠罷。可怖的夢魔壓迫著它,它一定在沉睡中痛苦地掙扎。這時大概是兩點多鐘。五點鐘以前敵機便會飛來的。這幾天來凄厲的警報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時,我用手擦一下朦朧的睡眼去看窗戶,總看不見白日的光亮。接著是緊急警報。我不會去理它。這聲音我已經習慣了。然而它會把別的許多人喚起來的。並且明天還是個特別的日子:今天傍晚警察挨門挨戶來通知說,敵機明天要來大轟炸,勸人民離開市區。那麼在兩個多鐘頭以後廣州市又會被騷動了。我可以想到那一切恐慌和騷亂的景象。

是的,明天一定是一個混亂的日子。今天下午警察到處敲門,高叫著「疏散人口」,連街旁擺攤的小販也全被他們驅走了,並不說明理由,好像敵人即刻要進城一般。這不是一個好的徵兆。雖然本地報紙每天照例刊載著戰事順利的消息,可是我們知道敵人早已越過博羅進犯增城,連增城今天是否還在我們手裡也成了疑問。倘使當局準備放棄廣州,敵人的確在很短的時間內便可以進城。這個城市的命運如何,我們固然不能料到,但已經引起不少友人的焦慮了。我也為它耽心起來,雖然我看見在這城市裡還有少數安居樂業若無其事的人。其實這些人的命運倒是更值得關心的。

明天在這城市裡會有一個可怖的大變動罷。我不知道在這裡還有多少居民。離開的人自然不在少數,像漢民路那樣的繁盛街道上店鋪差不多全關了門;然而走不了的人還是很多的,西濠口一帶到今天仍舊十分擁擠,到處都可以看見衣服齊整的婦孺。這一晚不會有夠多的交通工具運走他們。我關心他們怎樣可以安全地度過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

明天,聽說過了明天全城的日報都要停版了。以後連含糊陳舊的消息也見不到了罷。……只有一個星期的功夫,這麼短的時間!事情變化得多麼快。我有點像在做夢。但這不是夢。而且明天我也應該設法走了。我準備離開這個可愛的城市,倘使我能夠找到交通工具的話。

夜還是很靜。全個城市似乎沒有一點聲音,和平時一樣地靜,不,比任何時候都更靜。誰立在這裡絕對想不到在若干里以外會有激烈的戰爭和即來的可怖的騷亂。一切都是夢魔罷,明天醒起來的還是那繁榮的,生氣蓬勃的大都市罷。我這樣想著,這樣祈求著。我愛這城市。的確這城市是可愛的,甚至在這時候它還是十分可愛。在我的腦里浮現了炸不斷的海珠橋和血染不紅的珠江。我知道在這附近就橫著那座橋,流著那江水。但是明天那橋還能夠連接兩岸,那江水還能夠不染一點血跡么?

三點,四點,五點,無音的鐘在我的心上敲著。我凝視東方,東方沒有光亮。但是明天,黎明會跟著明天的太陽升起來的。明天會有一個什麼樣的命運等著我們呢?

我問我自己:懼怕嗎?不,我沒有一點懼怕。我的心裡充滿著留戀和憤慨。我在這裡看不見別人向我預許過的(我自己也期待了許久的)壯劇,我的憤慨是很大的,敵人的鐵騎果然會踏進我們這個可愛的城市么?我擔心這會成為事實。那麼就讓我們和敵人一齊永遠埋葬在黑夜裡罷,把明天留給我們的後一代人。

廣州淪陷後三星期在桂林追記

(原載於《良友》第13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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