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6、死難者

——廣州在轟炸中

司馬文森

警報剛剛解除,我即從避難室中趕向災區。

六十幾架敵機輪流轟炸,已使這個城市變成死一樣的沉寂了。警報雖然解除了,但是大部分人,還一樣地逗留在屋中和避難室,不肯離開。他們很明白:當他們一離開避難室時,馬上就會有第三批敵機到來的。當轟炸最慘的時候,避難室和大部分市民,已成了不可分離的了。

市民們凌亂地在街中走著,有些是和我取著同一方向:他們要到災區去。

災區是在一條不大的雙叉路口,一共落著三個重量的炸彈,剛剛成了一個三角形,把周圍二十幾家店鋪炸毀了。碎磚泥土堆滿一地,路旁的電燈桿和小榕樹,都被炸得亂七八糟的橫躺在地上。

在路口,有社訓隊和警察在把守。救護車還沒有來,挖掘屍骸的工作也還沒有人做;災區太多了,人不夠分配。

輕傷者,滿身灑著鮮紅的血點,衣服破缺不全,坐在路旁,瞪著乏神的眼珠,望著遠方。有一個一隻腿已經不見了,另一個被炸掉了半個屁股;他們靜默的在血泊中躺著,睜著憤怒的眼睛,咬緊牙關,一點聲息也沒有。

死難者的屍骸,在路中和行人道上,七零八落地散布著;他們是在極度驚慌奔跑中被炸死的,其中婦孺占著極可驚的多數。這些屍首大半是不全的,有的被炸去半個頭,有的被炸破肚子,流出了肚腸。最使我感動的,是一個壯丁,他直到臨死前還緊緊的抱住他被炸斷的一隻大腿。

血腥的氣味隨著6月的、南方的陽光,向四處蒸散著。

我繼續在殘磚碎泥上走。前后街口都被把守住了,這兒沒有一個人,除了傷和死者。在一棵年青的榕樹底下,我發現了一個好好的活人。她是一個婦人,一個年輕的婦人,滿身泥灰,好像剛從泥燼里被挖掘出來似的。她黑色的香雲紗衣,被血漬污。她坐在那兒,蒼白的面部毫無表情地望著她懷中的嬰孩。這嬰孩只有六七個月大,包裹在一條圍巾里,但是,這小生命至少在半個鐘頭前已被炸死了,現在,鮮血浸透了那塊圍巾,血水還不斷地往下滴。

這可憐的母親還像毫不知覺似的,繼續用她那兩隻失神的眼睛,凝望著小孩的血肉模糊的面部,搖晃著,一隻手輕輕拍著,嘴裡低聲的、悲哀的喃喃唱著:

「小寶不要怕,小寶好睡覺!」

為了高度的恐怖,她已經瘋了。但是她的靈魂還是活的,崇高的,她沒有忘記自己的孩子,也沒有忘記自己的責任。

這情形使我深深的感動,我不知道要怎樣好,我想痛哭,也想發瘋。但是,我哭不出,我的眼淚已經幹了。

這個可憐的人,為什麼直到這時還沒有人去注意她呢?她被孤零的拋棄著,在夢中生活著。我想搶掉她懷中死去的嬰孩,也想告訴她:小孩是被炸死了。但是,我缺乏勇氣,我很明白當她發現了,她可愛的寶寶是死了,那時會發生什麼事情。

我繼續在她面前站著,我們的隔離只有那一點點,但她卻一點也不曾發覺,她繼續在自己的幻覺中生活。

救護車來了,傷者被一個一個的抬走,最後,他們才注意到她。大約有十幾個人圍繞著她,但是她仍舊一點也不知覺,繼續用她那單調的動作,拍著死去的嬰孩。於是,有一個人默默的走上去對她大聲的叫著:

「小孩子死了!」

但是,她沒有聽見,身子一動也不動,仍舊那麼單調地親愛地撫拍著。

那人於是伸出手去,想從她懷中把嬰孩接過來,但是她抱得太緊了,他沒有成功。有三個人同時走上,兩個按住她的膀子,另一人從她懷中把死嬰搶開,她還想掙扎,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當她發現了她的懷中是空的,她第一次抬起頭來,恐怖地向四周圍的人望著,她的眼睛睜得非常大,充滿了悲哀和恐怖。突然,她搖搖不定地站立起來,慢慢地走向廢墟上去,低著頭到處亂找,當她找到一團血衣時,她立即非常興奮了,從地下撿了起來,用同樣的抱孩子的姿態抱著,緩慢的走回來。在她的眼中,我們看見的,是一縷幸福的淚光。

六,十五廣州

(原載於《文藝陣地》1卷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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