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劫後的鳳陽城

「在鳳陽失守以後,先生,我去過兩次。」一位穿著短衣的四十幾歲的難民對著我說,那話引起了在旁的難民和我十分驚異,大家都紛紛地追問:「怎樣去的呢?」「為什麼去的呢?」「什麼時候去的呢?」「城裡的情形怎樣?」

「鳳陽是正月初一失守,我是在正月初三初五去的。」那個難民在一陣問話之後,緩緩地回答說:我是鳳陽城內的一個更夫,城內街上有幾個彎,有幾塊石板我可以閉著眼數得清楚,因為我的一位76歲的老父,在鳳陽失守的那一天失散在城內,我不得不冒險去找尋我的老父,我趁著敵人夜睡的時候,由涵洞里偷偷地從城外轉了進去啊!這是一個死城啊!黑簇簇一座一座的房子,連半絲的燈光都沒有,好在我的腳認識了路,暗地裡領著我向大街走去,種種的慘狀,我從來連在夢中都沒有見過,所有的街上,都有斷肢殘臂的屍身。我恐怕我的老父也是遭受了敵人的毒手,所以在每一個屍身上我總是俯下身去摸了一摸,那些屍身我多半是叫得出他是姓什麼,而且有的還是和我天天見面的老友近鄰,那時我不知道向著哪一個屍身流淚才好。大街上店家住戶的門壁,都被打得七零八落,我摸進了幾個熟識的店家住戶,總是見到在樑上吊著一條一條的屍身,每每把我嚇跳了出來,最後我到了一位75歲的前清秀才先生家裡,那位老先生見著我,驚跳了起來,好像以為我是在死屍堆中活了轉來一樣,好久好久以後,他才淌著淚向我低聲說:「為什麼我們要遭遇這樣大的劫難,我的一家8口,只剩了我一個人還活著,兩個兒子是被指為『抗日分子』殺了,面前的一條河,是有我三個女兒的屍身,兩條的繩子把我妻嫂兩條命了結,我活到這個年紀,其實可以自盡了,可是我還要和敵人拼一拚老命呢!」我和那位老先生相對痛哭了一場,勸他和我一同出城,可是那位老先生抵死不肯,我知道他的用意,就也不勉強了。

「在第二次的晚上,我是帶著手電筒進去,」那位更夫透了一口氣繼續著說,「可是那晚上城內的涵洞,已經被屍身塞住了,沒法爬過去,我頹喪著氣退回出來,在涵洞的半途中,我發現頭上有一條裂縫,大小足可以容身,而且是大牙似的彎曲著,我就用著兩手兩足撐在兩壁上爬了上去。原來那處涵洞,正對著城牆中間潰裂的部分,用了一身的力,爬上了城頭。我舉目向城內一望,黑簇簇的房屋,多半是像屍身一樣倒躺在街上。這次我多走了幾條小路,不要說在路上常常見到斷肢殘臂、焦頭爛額的屍身,就是在每一池塘水井裡,也都露出一個一個血肉模糊的屍身,在天岳宮裡壁上繪著的血水池中的死鬼也不見得是如此凄慘。我尋不到老父,最後我又去看那位秀才先生,可是一到他家的門前,只見一堆焦土殘瓦,我痴立了一刻,聽見後面有隱隱呻吟的聲音,當我繞到後面的一個園地里,一陣使人作嘔的焦煙,衝進我的鼻管里。我看到有一堆煙火正在燃燒著,就在那堆煙火的旁邊,我發現了秀才先生鄰居的一位張嫂,她的凄慘的情形,真是無法形容的,在她的上身,是已經染滿了鮮血,在她的下身,是已經燒成了焦骨,她那時見著我,還能勉強用著斷斷續續的話告訴我說,那位秀才先生不知怎的觸怒了敵人,因此前面的房屋被燒了,所有的人,槍打了還不算,而且又堆在一起用火來燒,她是被堆在最下的一層,雖然是用力爬了出來,可是兩腳已經燒爛了,她好像專是為著要告訴我這件悲慘故事一樣,在她剛說完話的時候,就斷了氣。」聽了這話之後,在場的人,個個用手去拭拭自己的眼睛,沒有一個人的手是不潤濕的。

「我還想再到鳳陽城裡去一次,究竟我的老父是怎樣了,我甘願死在老父的身邊。」那位更夫又堅決又悲痛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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