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暴動 七月盛夏,一封緊急密電從長沙傳來

公元一千九百二十八年的盛夏,平江暴動突然爆發了。就在暴動前夕,已屆而立之年的彭德懷不止一次歌吟屈原的《國殤》。

後來的史實證明:他,彭大將軍,果然是勇武剛強,不可凌辱,堪為一代曠世英雄!

事情還得從這一年的6月初說起——

那是一個血色黃昏,隨營學校附近發生了一件慘事:一個年近七旬的老嫗,在當赤衛隊員的兒子被殺害,媳婦改嫁他鄉、屋中無米無鹽的絕境里,終於大哭著投入房前的水塘。一石激起千層浪,受盡了剝削和迫害的窮苦人早就忍耐不住,便趁機操起钁頭、鐮刀和木棍鬧起來,他們闖入一個大地主的家院,搶了糧食、衣物和牲畜,又一把火燒了這裡的房屋。這樣一來,保護土豪劣紳利益的挨戶團就殺來了,一夜之間血洗了這個村子。

黃公略聞訊,心裡真是痛苦極了。他恨不能立即率領部隊把這該死的挨戶團殺個乾淨,然而時機不到呵,他不能蠻幹。

第二天凌晨,他鬱鬱寡歡地站在柳堤上,久久凝望著血紅的朝霞。他在想什麼?是不是被那血跡般的霞光刺痛了心,是不是被屠場上的腥風吹濕了雙眼?他是個有才華的儒將,此時此刻難免要觸景傷情。

跟隨他的衛兵聽他長嘆一聲,低聲用哽咽一般的聲調吟哦道:「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接下來,又是沉默。俄頃,他扭過頭問衛兵:「你知道這是誰的詩句?是三閻大夫屈原的呵,是著名的《離騷》之中的詩句呵。屈原!志不酬兮投江去,真大丈夫也!」

衛兵知道他崇仰屈原,他腹中裝的屈子詩詞比彭德懷知道的還要多,然而衛兵懵懵懂懂的不解其意,直至平江暴動他才真正體察了黃石的胸襟。

柳堤上的風,據那衛兵回憶真有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他感到有點噁心,但是他不能走,他不能離開黃公略。而黃公略此時在想什麼,他並不清楚。後來黃公略在閑聊中提到當時的心境,說又想起了自己參加過的廣州暴動,想起了張太雷、葉劍英、葉挺等人,說自己在這樣沉悶的環境中憋得太難受了,恨不能馬上就跟石穿一起率領部隊再來一次這樣的暴動。

實際上,也就在這一年的6月里,中共湘鄂贛特委通過內線秘密送來一份文件,令彭德懷、黃公略等人不能不躍躍欲試。在一天夜晚,在一間密室里,在一豆小油燈下,第一團黨委的幾個主要成員圍在一起,大家都默默地瞧著彭德懷,只見他拿起一把紅雨傘,從傘把底部很小心地拔下一個圓木塞, 然後抽出一卷文件來。

原來,這是《中央對於湘鄂贛總暴動和對平江問題的決議》。幾個人屏聲斂氣地聽著,彭德懷壓低聲音一字一板地念著。念到緊要處,便加重了語氣:具體言之,平江工作的任務,是要於湘鄂贛總暴動布置中,特別是湖南全省布置中完成自己的任務。這一任務的完成,當然是以平江為中心向江西修水、銅鼓及長沙、劉陽、岳陽發展,而與修水、銅鼓連成一氣,在湘贛邊境造成一個割據的局面。

聽到此處,張榮生興奮得低聲叫起好來。

李燦搓著雙手說:「聽見了吧,中央一開始就說『湘鄂贛總暴動的布置上以湖南為中心』,那麼,團長剛才念的這一段呢,分明是說湖南的暴動要以平江為中心。」

這時,鄧萍與彭德懷相互對視了一下,兩人又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事情明擺著,歷史的神聖使命就要落到他們的肩上了。他們當即決定,秘密派一個可靠的人到隨營學校,將這份文件的主要精神傳達給黃公略、賀國中等人。

又是一個煙雨迷茫的黃昏,張榮生撐著那把紅傘悄然來到隨營學校。在黃公略的卧室內,他很小心地從傘把里抽出那份文件。

「這是什麼?」黃公略輕聲問道。

「中共中央的文件。」張榮生小聲答道。

黃公略臉色一沉,有些責怪地說:「哎呀,你這個傢伙也太冒失了吧,這要是被敵人抓住。」

張榮生笑了笑,撩開衣襟露出兩顆木柄手榴彈,接著晃晃手中的文件說:「我可以搶先燒了它,或者吞到肚子里,實在不行我就跟敵人一塊玩完吧——轟!」

賀國中聽到這兒,伸出大手拍拍他的肩頭,那意思很明白:你小子有種!

他的性格還是那麼豪爽而快捷,這就急著要看中央文件了。不用說,這份文件又使大家激動得摩拳擦掌了。

也就在這時候,師長周磐從長沙一個電話打過來,命令隨營學校的全體人員立即遷移,不可拖延時日。

遷移到何處?岳州。

隨營學校奉命向岳州進發的那天早上,黃公略剛剛登上小火輪就看到李光匆匆跑來。李光悄悄對他耳語了幾句,有人發現他臉上出現了很為難的神色。他小聲說:「石穿已經上船走了,這事不跟他商量怎麼行?」

李光更是一臉的焦急,又悄悄跟黃公略耳語幾句。黃公略猶豫了一陣,到底還是走進艙內拿出筆和紙,匆匆寫下幾行字,並且加蓋了獨立第五師隨營學校的公章。這是一張通行證。李光接過來,小心翼翼地將它藏好,隨即離船而去。

原來,李光要這張通行證,是給南縣的一位地下共產黨員使用的。此人有要事去長沙,要與那裡的地下黨組織取得聯繫。

當時,黃公略並沒有料到,這一張小小的紙片會引起重大的變故。黃公略率領隨營學校進駐岳州不幾天,便接到師長周磐讓他去三團三營擔任營長的命令。他隨即匆匆趕往嘉義鎮去了。三團的團長劉濟仁是個又好又滑的老狐狸,他早就懷疑彭德懷和黃公略等人行為不軌。然而,黃公略曾在三團三營當過連長,這次回老單位任職又有師長親筆簽名的委任狀,劉濟仁又能有什麼話說呢?他只能接納。不過,他將自己的侄子(外號猴子)安插在三營當連長,至少能起一個耳目的作用,這總可以讓他放下一些心。

提起「猴子」連長,誰都說這傢伙不像個人。一年前,劉濟仁讓他和黃公略去黃埔軍校深造,其本意自然是讓他回來當營長的,不料這營長的命令沒下到他的頭上,卻給了有反叛之嫌的黃公略。劉濟仁真後悔當初不該送黃石去黃埔,可如今是木已成舟沒別的法子了,只好讓「猴子」多多留神監視著他。

「猴子」果然盡心盡職,終日里窺視黃公略的一舉一動,小眼睛眨巴眨巴的不斷打著鬼主意,真令人討厭極了。「猴子」很想把同一個營的賀連長也拉過去,然而賀曾在黃公略的手下當過排長,他哪裡會反對自己的老上級呢。於是「猴子」失望了,只好單幹。

三營駐紮在嘉義鎮之後,依照黃公略的指令行事,只訓練,不擾民。不得不去「清鄉」的時候,照例也是放一放空槍,悄悄留一些彈藥給當地游擊 隊。這種情形,被「猴子」連長發現了,他立即偷偷報告了團長劉濟仁,劉濟仁聽得豎起了耳朵,很警覺地對侄子說:「嚴加監視!」

可見,黃公略在沒有簽發那張通行證之前,就已經被人懷疑上了。

7月18日,彭德懷帶著張榮生去思村視察二營。二營長陳鵬飛馬上集合隊伍,請團長訓話。彭德懷在講話中,憤怒譴責國民黨反動派在平江縣城殺害共產黨人、青年學生和擁護革命的群眾的罪行,然後說:「如果有游擊隊來擾亂,不要還槍,叫他們回去,以後我們互不擾亂。 他們不是土匪,而是農民自衛隊。他們是革命的,我們遲早也要走這條路。」

講這番話時,不僅有二營的全體官兵在聽,周圍的幾百名市民和農民也都在聽,有些人驚訝得張大嘴巴。當時,誰也沒料到黃公略的大禍就要臨頭。

吃午飯的時候,從長沙匆匆趕來一人。來人說是陳鵬飛的親戚,有要緊事來找他。什麼事?陳鵬飛問他。他不說,用眼睛瞟了瞟正吃飯的彭德懷和張榮生。陳鵬飛便說:這一位是我們的彭團長,那一位是團部傳令排長。你有話儘管講。

那人喘了口氣,神色緊張地壓低聲音,說湖南省主席魯滌平手下的人抓到一個南華安特委派來的共產黨員,從他身上搜出一張蓋有獨立第五師隨營學校大印的通行證。經師長周磐辨認,這通行證上的筆跡是黃公略留下的。聽到這裡,彭德懷和張榮生幾乎同時一怔,隨即交換了一下眼色。這消息無異於一聲晴空霹靂,震得他們心頭突突亂顫,哪裡還有心思再吃飯。陳鵬飛送他的親戚到另一間屋裡休息之後,就慌慌張張地趕回來對彭德懷說:「我們同公略都是講武堂的同學,團長想法子救救他呵。」

「怎樣才能救他呢?你想想看。」

「嗯,你放他逃走,或是把他藏起來。」彭德懷沉吟了一陣,也在考慮到底怎麼辦才好。他知道,陳鵬飛要救黃公略是出於私人感情,並不在於他的政治立場和覺悟。他和陳、黃三人是湖南陸軍講武堂的同窗好友,但感情和立場畢竟是兩碼事。他現在憂慮的,不僅是黃石的安危,還有賀國中、李燦、李力、黃純一等人的安危。況且,此事還可能殃及一團的士兵委員會,乃至他率領的整個團!

一個大膽的想法,倏忽間撞上他的心頭。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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