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積蓄 劫難之中的平江迎來了一支不擾民的隊伍

據彭德懷的回憶:1928年四月底五月初(陰曆),獨立第五師的幾支部隊先後到達平江。師部直屬隊、一團的一營和三營都駐紮在縣城,二營駐紮在城南外將近50里的思村;第二團駐紮在城北50里至南的江橋一線;第三團駐紮在東鄉的長壽街、嘉義鎮一線;隨營學校駐紮在岳州。

第一團出發在即,南縣的官正街44號房裡,一對結髮夫妻正經歷一場生離死別,誰也不知道在這戰亂連年、死人無數的世道上,彭德懷與細妹子還能不能重逢了。這一對難捨難分的患難伴侶,儘管心中柔腸寸斷,可臉上還是強作坦然。時光馳過這裡之時,吝嗇得只留下說幾句家常話的餘地。

丈夫說:「細妹子,部隊馬上就要開拔了,咱倆得分手了。你,你還是暫時去湘潭吧,你已經讀了高小,複習一下,下半年也好到長沙報考南華女中。」

妻子說:「不,德懷哥,我捨不得離開你!我想跟你到平江去,在那裡讀中學不也是一樣?」

丈夫說:「平江那裡,『三月撲城』剛剛失敗,反動當局和土豪劣紳發了瘋一般抓人殺人,再說,我們去那裡是你跟我去可太危險了。」

妻子說:「我不怕。我死也跟著你!」

丈夫發脾氣了:「不行!」

天亮的時候,這個執拗的丈夫拿定主意,提上行李將妻子送上開往長沙的客船。他讓她先回到老家去,因為那裡總還是安全一些。

船開了。他和她依依難捨地相望著,相望著。

什麼時候再能相見?細妹子劉坤模呵,在這難捨難分的相望之際,你都想了些什麼呢?我們無從得知。不過,當筆者看到你在1979年8月25日所寫的親筆信,那如泣如訴的回憶便浮現在眼前了——

你想起德懷哥親著你叫著他給你起的大名:「劉坤模!」當時,你興奮地拍著雙手叫著:「你讓我做女子中的模範,可我還一個大字不識,只怕是做不成這個模範哩。」

於是,德懷哥便匆匆地去了20里外的石潭街,從那裡買回來一冊初小語文和算術課本,還有毛筆、硯池和一筒「金不換」方墨,還有練習本什麼的。 他高興地對你說:「細妹子,只要好好努力,你一定會成為女子中的模範。」

你聽了,眼裡泛出了淚花。你是那麼深情地望著他,望著他。哦,那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情意喲!怪不得,後來有一位名叫凌輝的作家將這個故事描述得繪聲繪色呢。從此後,德懷哥就那麼手把手地教你寫呵,一句一句地教你讀呵,所以你在學習上進步很快。

你想起一年前的初冬,鄉間風傳獨立第五師敗退南縣、華容和安鄉一帶。那麼,德懷哥怎樣了呢?你不能不惦念哪。於是,你帶著親手給丈夫縫製的布鞋、一件衫衣和他喜歡吃的臘八豆,在動亂之中隻身一人匆匆趕往那裡。幾經波折,你真的找到了自己的丈夫,你拉著他的手上下端祥著他,你說你哭了——你的親筆信中依然沾有淚跡。

德懷哥這時的眼睛也濕潤了,他對你說:「部隊要在南縣駐防一段時間,就在這裡找一個學校讓你讀書吧。」

你說你當時高興極了,能跟丈夫在一起你幹什麼都願意呵。於是,便租借了南縣縣城官正街的那個房子,那實在是個愛情的小窩巢哩。在此期間, 你還參加了南縣的地下共產主義青年團活動,但是不久就被反動當局發現了。有一天,你說:「德懷哥,我真害怕被國民黨反動派抓去,再也見不到你了。」

德懷便說:「誰敢抓你?真有了這事,我先殺了南縣縣長安百一。」此時,他還是沒吐露那件更讓你耽心的大事:他打算髮動和領導一場驚天動地的暴動。

細妹子哪裡會料到,今日湘江一別,便被歲月扯斷了姻緣的紅絲線。唉,這件令人心酸的事情,我們還是稍候再說吧。

彭德懷率領他的第一團人馬緊隨著師部,從南縣分批登上火輪開赴湘陰了。到了湘陰又登陸東去,前面便是平江地界了。一路上,那閻仲儒旅和反動民團留下的累累罪惡隨處可見,他們對農民運動進行大半年的殘酷鎮壓和燒殺掠奪,將好好的山川造成了一片焦土,滿目瘡瘦。殘存的一些民房,也是十室九空了,偶爾路過幾個行人,都是面帶惶恐,行色匆匆。路旁的斷壁殘垣上,還可發現一些支離破碎的反動標語,如「消滅共產黨」啦,「活捉匪首胡筠」啦,等等。

第五師的人馬已經各赴其地,最後一批到達平江的就是師部和第一團。那一天,是6月16日。

在平江城西大約十里的地方,平江的縣長老爺帶領縣署、民團、豪紳中的頭面人物,早已恭候多時了。隊伍一到,鑼鼓震天,鞭炮齊鳴,還夾雜著一陣嗚哩哇啦的亂叫喚,反正都是熱烈歡迎的意思吧。

於是,走在隊伍前頭的師長周胖子挺起了肚皮,很威風很矜持很大度很出一傢伙風頭啦。縣太爺親自向這位師座獻花,口尊為「平江70萬民眾的再生父母」啦,「拯救老百姓於水火之中的恩人」啦,等等。

這些壞東西,就那麼點頭哈腰、吹吹拍拍地簇擁著周磐步入城門。而城門之上,正高懸著幾顆血淋淋的人頭;城門之下,凶神惡煞一般站著幾個手持大刀的彪形大漢;城門之內,百姓隱匿,店鋪不開,一片凄清蕭條。這等罪惡而又悲慘的情形,又怎能不使彭德懷和那些有良知的官兵痛心疾首!

一場虛偽的禮儀和宴請之後,彭德懷心事重重地回到團部所在地景福坪。據先行來安置紮營事宜的李燦和張榮生報告:湖南反動當局劃定了5個清鄉區,重點便是平江一帶。這裡,各鄉都設立了反革命的清鄉委員會,主要擔任清鄉任務的就是該死的挨戶團。挨戶團熟悉當地的情況,干起壞事來比國民黨正規軍有過之無不及,許多共產黨員和革命骨幹都遭了他們的毒手。

「那麼,平江縣還有共產黨組織嗎?」彭德懷緊鎖雙眉,語氣沉重地問。

張榮生回答:「20萬農民『三月撲城』失敗之後,黨組織基本上被破壞完了,即使還有殘存的,也已經轉入地下,很不容易聯繫上。」 接著,張榮生又介紹了大革命失敗之後平江地區的凄慘情景。具體的,他都說了些什麼呢?我們不能作「合理想像」。據平江縣誌辦公室主任徐許斌的介紹,當年平江的慘狀如是:

一是燒。那真是濃煙無邊,一片火海。從謝江鄉橫江佛坳嶺至合壠口15里,燒毀了房屋150幢,辜家洞一帶長達45里,可憐270戶人家,3558人和342幢房子,還有8所學校,5個藥鋪,23家雜貨店,5家飯店,8條肉凳(即肉店),61座水碓,2個油鋪,639個紙槽(小造紙廠),相繼焚燒了3個月,全洞只剩下兩座破廟。

二是殺。國民黨反動派在嘉義、獻鍾一帶派駐了重兵,瘋狂叫囂著:「石頭要過刀,鼠洞也要燒一燒!」1927年寒冬,王紫劍帶領挨戶團分兵三路「剿殺」,一個晚上就逮捕了共產黨員和無辜老百姓四十多人,進行殘酷的拷打和殺害。黃少植一家7口被滿門抄斬,敵人連他那懷孕的妻子也不放過,被剖開肚子時小孩還在裡面動彈。尤其令人髮指的是在獻鐘的月光岩,那一丘田裡一次就殺害了一百多人,後人將這塊田稱為「百頭田」。在嘉義鎮下街口的水滸廟坪,共產黨員和無辜群眾被押到這裡排成隊,一槍就射穿六個半人。血流成河,屍骨成山,野狗吃人吃紅了眼,竟然敢向活人進攻了。

此外,這些野獸們在殺人的時候,還搞什麼「祭祖」活動。鄉里的惡霸 在反攻倒算期間,供奉起在大革命中被鎮壓了的土豪劣紳牌位,然後抓來「赤匪首領」或赤衛隊員,在牌位前用梭鏢將他們一一捅死。嘉義鎮的許多農民 就是這樣被當作「匪首」,渾身被梭鏢捅出十幾個血窟窿,最後被一刀砍下腦袋。

活剝人皮,又是野獸們施展的一道酷刑。他們捉到共產黨員、赤衛隊員乃至無辜群眾,就將受害人捆綁在木樁上,從四肢開始剝皮。人,被剝得像去了皮的青蛙一般抽搐著,慘叫著,受盡了折磨才死去。僅僅在北鄉虹橋一 帶,被剝皮慘死的就不下300人!

反革命報復就這樣愈演愈烈,你殺我也殺,你燒我也燒,只搞得滿眼焦土,遍地屍臭,千家滅絕,萬戶飲泣。在當地,發動群眾展開新的革命鬥爭並不容易。

看來,這裡的情況比想像的還要糟。何況,「三月撲城」之後,湖南反動當局和當地民團狼狽為奸,進行了殘酷無情的「平瀏會剿」。平江東南鄉的辜洞、徐洞、灶洞和南鄉的百福洞,本來所剩無幾的房屋也都在「會剿」 中化為灰燼,他們又不準無處安身的老百姓住在山裡,只逼得數不盡的老老小小流離失所,啼飢號寒。有情報說:在上東鄉的黃金洞、九嶺,在南鄉的百福洞,在中東鄉的橫江、周方,在北鄉的鐘洞、恩溪等地,還有共產黨領導的游擊隊堅持鬥爭,但是也很難跟他們聯繫上。在敵強我弱的艱苦環境中,他們不得不採取極其隱蔽的鬥爭方式。

面對如此嚴峻的形勢,彭德懷、鄧萍、李燦等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這到底怎麼辦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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