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苦覓 烏石山大鐘又一次震蕩赤子的心靈

那輛運煤的火車駛入長沙站,一個全身沾滿煤灰的流浪漢從車上跳下來。他找到在湘雅醫院做雜務的姑母,洗去一路風塵換上了新買的單衣。

第二天早上,他便匆匆忙忙辭別姑母,登上開往湘潭的小火輪。當他敲開郭得雲的家門時,迎上來的只有年近八十的三老倌。三老倌拉住他的手,禁不住失聲痛哭,說得華呀你來晚了,你,得雲哥哥半月前就沒了。

沒了?他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郭得雲害了傷寒病,卻又無錢求醫用藥,不幾天就死了。家中,只剩下一老一小。老的,是猶如枯木的三老倌;小的,就是不足12歲的郭炳生。祖孫兩個吃了上頓沒下頓,也快要活不下去了,幸虧張榮生將小炳生送到皮匠鋪去學徒,才算是有了一線生路。

問到救貧會章程,三老倌說:「得雲還沒有寫就病倒了,這是他臨死還惦念的事。」彭得華聽了,不由得潸然淚下。

他就暫且住在三老倌家裡,以盡一點微薄的孝心。就在這時候,他聽說袁植的部隊就駐紮在不遠的地方,便產生了投石問路的心思,隨即寫了一封信給王紹南和張榮生。

王、張收到信後,馬上趕來看望他。好朋友重逢,話多了——趙督軍的那個姓歐的高級參議呢?被撤職查辦啦,貪污罪。這傢伙一倒台,誰還追究宰了「歐豬腳」的事呀。

黃公略和李燦怎麼樣?黃石還在第二營八連當排長;李燦還在師部當文書。大家都盼望你回來呢。

回去行么?行。不過,咱們還是先摸一摸袁植和周磐的底再說。大家又商議了一番,到底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讓得華暫且回烏石山老家去。接著,他們對三老倌的生活作了安頓,便又匆匆分手了。

彭得華踏上回家的路,不由得想起這些年來的風風雨雨,坎坎坷坷,心中好不酸楚!那烏石山,默默地由遠漸近了。那山上的易華廟,默默地露出了一角飛檐。那廟前的大鐘,也是默默地一聲不響。

哦,故鄉!遊子歸來,莫非你不歡迎他?

早春還寒,寒氣入骨。山路彎彎,不知何處通幽。流離在外的彭得華,踏破鐵鞋為的是尋找一條光明之路,可如今他懷著滿腔的惆悵回來了。是的,就這樣回來了。難道說,就該這樣回來嗎?

唉,這叫他的心裡怎不憂鬱,怎不彷徨!這個疲憊的遊子,幾經周折又踏入自己的家門。家,早已是破敗不堪的了。當年他母親病逝的時候欠下的累累債務,使辛勤開墾出來的田園幾乎全部抵押出去,至今贖回的只有一半。二弟金華靠捻棕繩掙得幾個小錢,16歲的三弟榮華可頂半個勞力。父親仍在病床上哮喘著。八旬的老祖母依然勞作家務。

日子難過的窮人,家家如此。父親長嘆著氣,說:官府預征田糧,東家就加租。羊毛出在羊身上,總是作田人吃虧。東家每畝加租二斗到三斗谷,作田人交東家押租銀子,每百兩息穀五石;作田人向別人借銀子,每百兩息穀卻要十二石。這兩頭削,作田人還不窮嗎?「

父親還悄悄講了五舅家的遭遇,那些話讓得華的心裡更加鬱悶。夜裡,他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夜很黑很沉,但天總會亮的。他心裡有一種預感:那易華廟前的洪鐘就要發出轟然巨響了,它沉默不會太久。

第二天,得華挑起兩隻空籮筐早早動身,翻過幾座山去看望他的五舅,順便擔一些紅薯秧子回來。

五舅孤苦地住在九壇沖,那已是人跡不多的深山腹地了。他住在那裡,倒不是為了躲苛政,而是因為他的兒子周雲和前幾年參加驅逐湯薌銘運動,被人告發後押到長沙槍斃了。雲和的妻子因悲痛而小產,也不得不另棲他處。五舅母在一急之下猝死。五舅怎麼辦?只得躲入深山熬他的風燭殘年。

天底下,快要沒咱窮人的活路了。窮人不造反怎麼行?

這天晚上,得華住在五舅家中,與五舅長談至深夜。末了,他告訴五舅:只有把那些貪官污吏、土豪惡霸都斬盡殺絕,窮人才能有好日子過。五舅點頭,說雲和也是這樣講,可到底怎樣才能殺絕那些壞人?

是呵,這正是得華心中久久思慮的要害問題。他擔著紅薯苗返回家的時候,又在責問自己:你怎能像現在這樣?

像現在這樣是不能斬盡殺絕那些欺壓老百姓的壞人的。有了這樣的心事,他自然是鬱鬱寡歡的。有一天,八十多歲的老祖母把他叫到床前,說鍾伢子你瞧奶奶還能活幾多日子,奶奶還能抱上小重孫兒嗎?

老祖母盼著他娶妻生子,實在是人之常情。他已經24歲了,不能再傷老人的心,於是他答應了。他在二十多個姑娘中,挑選了好朋友劉玉峰的妹妹。

1922年4月2日(農曆三月初七),細妹子坐上紅轎離開楠木沖,嫁到相隔不到一里路的彭家圍子。是夜,洞房花燭。得華拉著細妹子的手,問她的年齡到底多大啦。原來,細妹子只有12歲,她哥哥是怕親事不成,結親前便故意多說了兩歲。

事已至此,得華便倒在大床的另一頭睡了。

日子久了,細妹子感到困惑:「得華,你不跟我睡在一頭,是不喜歡我嗎?」

「不,你還小呢。」得華說,「我是為了照顧你的身體,等你長成大姑娘了,咱們就睡在一頭。」

細妹子懂了,很感激。兩人就這樣生活在一起。兩年後,彭得華從軍隊回家探望,細妹子已經長滿14歲,按當地的風俗習慣她算是大姑娘了,兩人這時候才有了第一次性生活。這是後話。他給細妹子起了個大名:劉坤模。他告訴她,古書上說男為乾,女為坤,你這個名字就是要成為女子中的模範。小妻子拍手說好。據她回憶,當夜他跟她又說了好多親熱話,才分頭睡下。她不知,此時的得華心中埋藏著何等的憂愁。他睡不著,瞪著一雙大眼睛凝視窗外。小妻子聽到他輕輕地嘆氣。小妻子問他怎麼啦,他沉默了許久,便將自己的苦悶說出來,又將打天下救窮人的道理講給她聽。

哦,你這迷迷茫茫的黑夜呵,你這莽莽蒼蒼的烏石山,何時才會霹靂般閃出一條光明之路?當年的鐘伢子在苦苦尋覓這條路呢。

也許,細妹子想不到,這個體貼她理解她的得華哥不能與她長相廝守,她和他似乎命中注定要受盡感情折磨而不能白頭偕老。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是一頭牛,在田裡辛苦耕作著。到了這一年的7月上旬,郵差相繼送來兩封字跡熟悉的信件,一封是黃公略寫來的,另一封是李燦寫來的。兩封信是一個意思,就是約他和張榮生一起投考湖南軍官講武堂。

該怎樣回覆呢?得華看看久卧病床的父親,看看年逾八旬的老祖母,再看看身革體弱的小妻子,心頭不禁湧上又一陣酸楚。他一直鬱悶的,就是這面朝黃土背朝天找不到出路的日子,而現在有了新的轉機時竟然猶豫起來。他是個人啊,他是個極有良心的人,眼睜睜瞧著自己的親人們度日艱難,而自己卻又要拔腿而去,這可不是容易做得出的呀。

過了十來天,張榮生匆匆趕來了。張榮生親親熱熱拉著他的手,說:得華兄走吧,去講武堂深造去干咱們的事業吧,我想你不會忘記咱們在菜園子訂立的救貧會章程,要消滅土豪劣紳,要趕走洋人,要為勞苦大眾打天下,咱們還是得抓槍杆子。

一席話,說得他心裡騰地一下火旺了。他問:「我回去,袁植和周磐願意?」

張榮生說:「怎麼不願意,他倆多次在眾人面前講,希望你回來。當初你派人殺了『歐豬腳』,他們沒有認真追究。你跑了,他們也沒有派人去追捕。這次讓你報考講武堂,也是他們的意思呢。」

彭得華聽了,心裡又很感激。他這個人就是過於忠厚。其實,第六團團長袁植讓得華去講武堂,並且特意給他一個少尉排長的候差(後來改為一連中尉),既是因為器重他的人品和才幹,也是想要回報他的兩次救命之恩,更是為了不失去自己的得力臂膀。袁植的眼睛不瞎,他這個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第二期畢業生,特別賞識彭得華的軍事才能。

得華想,有了少尉排長的薪金(其中的三分之一給另外兩個排長),家中的生活也就有了一些保障。於是,他下決心再度出山。他走的那天早上,烏石山上的大鐘轟然作響。「咣——!咣——!」那雄渾而久遠的鐘聲在山巒中震蕩,在他滾燙的心頭震蕩。他說他真真的就聽到一個人長呼:鍾伢子,闖出去!闖出去!那可是當年扯旗造反的易華的英靈么?抑或是彭得華自己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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