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舊壘 入湘軍,初識李燦、黃公略

鍾伢子肩上一彎冷月,懷中一顆孤膽,就這麼闖出烏石山去了。彷彿在一夜之間,他長大了許多也成熟了許多。是的,形單影隻地背井離鄉,還有誰會將他當作一個孩子?鍾伢子再也不是原來的那個鐘伢子了。

他就這麼孤單而茫然地往前走,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往哪裡去。他走哇,走哇,走到洞庭湖南濱——湘江和資江的出口處,那裡的人群亂鬨哄的,原來是正在招收堤工圍湖造田呢。

無奈之際,他去堤工招收處報了名:彭得華。

自此,苦力彭得華,16歲的「大人」彭得華,咬緊牙關挑起上百斤重的泥土,邁開了十分艱難的步子。在那繞湖的長長的似乎永遠也走不到頭的堤壩上,他挑著重擔一步、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呵,走呵,汗水灑了一路,淚水卻默默地咽進肚裡去。誰能曉得,這樣的日子到啥時是個頭?他的左肩,挑的是烈日;他的右肩,挑的是冷月。

走呵,走呵。星移斗轉,一步一步可就過了兩年半。

他挑著重擔,走入1916年3月,天下快要亂得不成樣子了。此時,孫中山先生領導的辛亥革命的勝利果實,已經被竊國大盜袁世凱篡奪去了。袁世凱黃袍加身,隨即派了個名叫湯薌銘的大軍閥去湖南做督軍兼省長。湯薌銘的北洋屠刀也是不吃素的,自會血淋淋淌著無數革命者的鮮血。據《湖南近百年大事記述》載:「陸軍模範監獄已有人滿之患,長沙通衢大道,執刑的號聲,嗚嗚不絕……」

當地的老百姓恨透了北洋軍閥。不久,有消息傳來,說孫中山的政府就要聯合廣西軍來打北軍了。

打北軍?打北軍,窮人們就能過好日子了么?不滿18歲的彭得華弄不明白,他只覺得打北軍是個好事情——「富國強兵,實業救國」嘛。況且,當兵總還能多掙幾個錢,也好養家糊口哇。那麼,就當湘軍去!

湘軍又怎麼樣?這支隊伍,原本是曾國藩鎮壓太平軍的地主武裝,一直到北伐戰爭還是它的舊稱呼。此時的湘軍,擁有兩個師。趙恆惕任第一師師長;陳復初任第二師師長。第二師正在長沙徵兵。

3月中旬的一天,彭得華離開西林圍走向長沙靖港。走著,走著,一場大雨突然迎頭而至,他只得躲進路旁的一個山洞裡。

洞外風狂雨急。得華倚著洞壁聽得肚裡咕咕亂叫,想想自己的命運,心裡真是愁苦極了。無意之中,他發現岩縫上有水滴落下來,一滴,一滴,又一滴。也不知用了多長的時間,竟然將那塊堅硬的石板砸出一個小坑。

看到這裡,他的心裡忽然一亮:哦,這小小水滴,天長日久,果能穿石,咱窮人要找出活路,要干成一番大事業,也該是如此吧!那麼,發愁又有什麼用處?水,要一滴一滴往下砸;人,得一步一步往前走哇。走!路,就在自己腳下。

自此,彭得華為自己取號石穿。他振作起來,邁步出了山洞,迎著那未停的風雨走了。他,就是要以滴水穿石的意志,為窮苦老百姓干大事去。一路泥濘,一路坎坷。他儘快趕到接兵站時,天色已是黃昏,當天報不上名了。他只得找一個客棧住下。

客棧老闆是一個見利忘義的傢伙。他讓自己的老婆陪一個見習軍官喝酒,並且搔首弄姿,賣弄風情。看看時機差不多了,老闆便一步跳進屋來,大叫:「好哇,你小子膽敢強姦我的老婆!」一邊出拳,一邊索要50元光洋。那軍官便紫紅了麵皮,他有口難辯,又不敢聲張,怕的是鬧到營盤去被革除了軍職。

正在難解難分之際,隔壁走出一個打抱不平的青年人,他豎起濃眉瞪圓雙眼,厲聲喝道:「你們夫妻倆合計著害人,這件事我從頭到尾都聽得清清楚楚。走,咱們見警察去!」

那狗日的老闆一聽,先自癟了他的肚皮,彎下腰來變作另一副嘴臉,說你這位貴客呀你這位大爺,咱們好說好商量嘛,嘿嘿。說著說著,他便夾起尾巴溜出門去。見習軍官彷彿得了意外的大赦,對著這個青年人連連拱手道謝。寒暄之後,雙方愈加親熱起來。那軍官說他叫周磐,又拍胸脯說了一些夠哥們兒的話。

於是,彭得華便跟他去了。在周磐所在的連隊里,他當了個二等兵。

湘軍本是一群烏合之眾。在這箇舊壘中,反動而頑固的傢伙自然存在,第二師師長陳復初就是一個——復初,要復初,豈能不反對倡導三民主義的孫中山!不過,時過境遷,舊壘畢竟分化瓦解了,許多官兵都成了陳復初的反對派。

是年6月,在那個死神即將降臨的時刻,袁世凱艱難地扭動他的大禿頭,又聽到了各地討伐他的消息。於是,這個只戴了83天皇冠的短命鬼,就連同他的封建帝制一起進棺材裡去了。

袁大頭一死,他所培植的北洋軍閥各派各系,隨即割地稱雄混戰起來。

地處南北要衝的湖南,便成了南北軍閥長期拉鋸的戰場和爭奪的焦點。驅逐湯薌銘之後,換湯不換藥,又來了一個北洋軍閥,他叫傅良佐。轉過年的苦夏時節,去督湘的傅良佐帶兵進了衡山,跟湘軍的第一師幹起來,沒準兒讓袁大頭的幽靈在冥冥之中又哆嗦了。

當時,彭得華所在的第二師第三旅第六團駐在常德,官兵們聞訊也都磨拳擦掌的。這種情緒,到了這年冬天就釀成了一場兵變,彭得華作為一營的士兵代表也參加了組織工作。而旅長陳嘉佑、團長魯滌平都在心裡打著個人的小算盤,因此都裝作不知道這件事,並且暗中還給手下的人鼓勁:干!跟狗日的干!

干到最後,陳復初滾下台去了。對此,彭得華感到格外的振奮,他懂得了武裝鬥爭該有多大的威力。湘軍第二師隨即改作獨立第二師。第三旅六團呢,就開赴湘陰一帶會合第一師等部,去繼續討伐段祺瑞的走狗傅良佐。桂系舊軍閥陸榮廷一見有機可乘,便派馬濟率領一支桂軍從廣西匆匆趕來。隨即,湘桂聯軍與敵人在岳州、羊樓司、通城等地混戰不止。

次年(即1918年)1月,張敬堯、吳佩孚、馮玉祥分別率部大舉入湘。湘桂聯軍抵擋不住,惶惶然作全線撤退,那場面真是亂極了。

轉戰之中,彭得華總算看明白了:南軍,北軍,實際上都是軍閥的隊伍。那一夥打來了,這一夥退去了,受害的總是老百姓。征糧索款算是小劫,奸搶燒殺的大禍也不少見,這種事操他祖宗的北軍干,南軍也干!

一連退駐在湘潭的唐仙橋,彭得華順便到姑母家去看看。姑母家,也已經被洗劫一空了。得華想起自己離家之時,伯祖父和父親都反覆叮囑過,要他走到哪裡也不要忘了扶危救貧,除暴安良。唉,他心裡真是苦悶極了。他對姑母說:「這不是咱們的隊伍,不是!」

咱們的隊伍,在哪裡?

能使人感到欣慰的,就是舊軍隊中還有進步力量,那些良知未混、赤情不滅的軍官,還時常講講愛惜光陰啦,愛國救國啦,打倒帝國主義列強啦,等等。唯其如此,年輕的彭得華才看到了一線希望。

不過,他怎麼也沒想到,一個重要的機遇到來了。那是在垸溪圩駐訓的時候,六團來了一批保定軍官學校的畢業生,分到各營各連當見習軍官。這些年輕人血氣方剛,大都懷著報國之心,他們憤憤然講起鴉片戰爭以來喪權辱國的種種事實,讓士兵們聽了臉上發燒心頭髮緊。儘管一些人後來迷戀於升官發財、吃喝玩樂,把國家和民族的大業拋在腦後,但是泥沙之中畢竟淘得出真金來。李燦、黃公略等人,正是這種出類 拔萃的人才。

後來的平江起義用鐵與血的事實證明:結識李燦和黃公略,對於彭得華的確是一個重要機遇。

當時的第六團第一營,表面文章還作得挺像那麼回事的。營長袁植似乎怪有愛國熱忱呢,你瞧,他親自當了全營的國文教員,並且接連搞了兩次命 題作文,聲稱此乃憂國憂民的體現。文題呢,一篇叫作《愛惜光陰》,另一篇叫作《論立志》。據說,當袁植看到彭得華的第一篇作文時,情不自禁拍案叫道:「好!他娘的,好!」而第二篇作文呢,竟使他的雙眼瞪圓並且放出驚詫之光,猶如一頭公牛被打了一針興奮劑。

在彭得華的《論立志》中,有這樣的精彩片段:「志不立,吾人無可成之事,國亡家亡,滅種隨之。而覆窠之下,豈有完卵?弱肉強吞,莫此為甚。吾人生逢斯時;視若無睹,何異禽獸為伍。志不立,如無舵之舟,無銜 之馬,飄蕩奔逸,何所底乎 」

袁植對這篇文章大加讚賞,使那些原以為彭得華只是個大老粗的人不能不對他刮目相看。這樣一來,在本來就欽佩彭得華的品格的士兵們中間,便產生了一種圍攏他的向心力。那個入伍不久的李燦,很快就向他伸出了友好的手。

彭得華初次握住李燦的手時,想不到這個跟自己同連同班又算是同鄉的年輕人,會與自己風雨同舟,出生入死。聽說他是湖南宜章縣城關鎮長沖的上李家村人,得華不禁仔細瞧了他一眼:身材較高,長臉尖下巴,相貌普通,極有特點的倒是那兩片薄嘴唇,總喜歡緊緊地抿成一條直線,這難道不是果敢剛毅的象徵嗎?

李燦原名文彬。國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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