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菩薩行 第241回 返照人心即地獄,世界十方無量光

喬覺的眼神明澈深邃無比,梅振衣與他對視的一瞬,神識就像陷入無邊無際的未知深淵。陽神離體隨滿院生魂而去,進入了一個奇異的世界,這個世界中什麼都沒有。

梅振衣自己並未變化,陽神是超脫爐鼎不散之神識,不僅僅是抽象的、超脫存在的意識,它可虛可實,等同於獲得極大自由的自在身心,種種神通具足,神通所能察等同凡人五官之所見,「出陽神為地仙」並不是一句妄語。

梅振衣當然都能看見,但是周圍什麼都沒有,無邊無際的黑暗,沒有東西讓他看。他什麼都能聽見,可是什麼聲音都沒有,完全靜悄。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初始時有一種一直向下的墜落感,恍惚間又似一種一直向上的漂浮感。這是什麼地方?如果一切都不存在,你會有一種連自己也不存在的錯覺,彷佛覺得所有意識與感官就要消散了。

這是無邊玄妙方廣世界嗎?梅振衣曾在入境觀中「見」清風短暫的出入無邊玄妙方廣世界,但那畢竟不是他自己的親身經歷,感覺有些類似又有不同,至於有什麼不同卻說不出來。假如一個人「死了」,是他從世界上消失,還是原有的世界從他身邊消失?假如一個人從世界上消失不再回來,那麼對於那個世界而言,他是不是就等於「死」了?

這是哲學家們探討的關於死亡的定義問題,梅振衣進入這個世界中,也很自然想到了這個問題。心念一起,五官立刻有所見,所見不在周圍,而是靈台中激起的種種念,此生包括穿越前的一切經歷都一幕幕閃現——中陰光明境!

這一瞬就是一生,中陰光明境方起,梅振衣大喝一聲,將靈台中的「中陰光明境」給喝破了。他已經有了奈何淵中歷苦海的修行,當然能不為中陰光明境所擾,也不想被地藏菩薩窺探。

喝破中陰光明境,又重歸一無所有的寂滅世界,梅振衣又喝了一聲「幡!」在虛空現出實形,白色的煉魂幡出現在手中一抖,神識展開。白光四射而出,欲照破這無邊黑暗。

此時神識中聽見了喬覺的聲音:「何為菩薩行?」

隨著這一問,世界變了。梅振衣突然發現自己成了坐在法壇上的地藏菩薩,非一時一地,化身於無數道場中,眼前所見應接不暇。

……

九林禪院的天井裡,明月眉頭一皺道:「菩薩。你這是在攔他的路嗎?」

地藏:「在此地,仙童勿叫我菩薩,稱我喬覺即可。」

明月:「好吧,喬覺和尚,以你的果位以他的修為,你如果沒攔住的話,等他回來後若與你理論,你只有與他平心而談了。」

喬覺一笑:「梅施主與喬覺僧,當然有話好說。」

明月一搖腦袋,很嚴肅地說:「你錯了,你就是要找地藏王菩薩理論,就像當年在彭澤張榜立約一樣。但你不是做亂的淫邪,說定的事情就是定了……彭澤張榜的事情你知不知道?我告訴你吧。」

……

梅振衣莫名坐在了地藏菩薩的法座上,聽見了萬民讚頌功德之聲,一瞬間有些飄然忘乎所以,然後又聽見了無數人的祈求與禱告。他首先感受到的是深刻的驚懼之心,世間傳言地藏菩薩為幽冥教主,很多人驚懼身後之事,都在地藏菩薩面前供奉,企圖消弭罪業或求福於子孫。還有很多人喜歡亂拜菩薩,跑到地藏座前求財、求色、求色、求子、求發達。古往今來時事情不同,但慾念所求想通。比如後世人祈求菩薩保佑高考順利,唐人祈求明經登科。也有人在菩薩面前泄怨,某人做的壞事太多,求菩薩把他收了下地獄吧!某人怎麼還不死?鄰居有錢有勢蓋了一棟高樓,菩薩罰他家失火吧!有人借了我的錢不還,請菩薩詛咒他。凡此種種慾念縈繞,定心不得安住。有善念、有惡念、更多的是難言因果對錯之常念,比如某男仰慕某女,可是某女心向他人,於是某男祈求菩薩成全。這種事情怎麼成全?眾生之禱告,菩薩怎麼辦,世上沒有一種大法力能滿足。

梅振衣聽見不是一個一個人依次的祈求,而是千萬念合一應有盡有,折射世間眾生態。他定心守住未亂,明白地藏的意思不是要他解決這些慾念,而是在此情景下回答剛才那一問——何為菩薩行?

梅振衣第一念想到的是《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因為心經的開篇就是「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然而他在神念中回答卻是:「我師孫真人教以大醫精誠心,體疾患之苦常濟世人,有病治病,無病養生以盡天年。」

陽神超脫爐鼎之外,外其身而身存,口就是心,說出來的就是真實感悟,沒有什麼故弄玄虛之妄語。老老實實此話一答,眼前所見又有了微妙的變化。

還是萬念合一,卻不是在菩薩座前,而是法眼所見時間眾生各種念,與剛才所求一脈相承又有微妙的變化,伴隨著種種批判與咒怨。首先是各種咒罵——世上那麼多壞人橫行,菩薩為什麼不讓他們下地獄?還有人暗激其心——我當掃除一切障礙,這個世界本該為我,卻又看不清他要掃除的障礙在哪裡,自己也成了他人慾念中當掃除的障礙。有更多人在表達失望與不滿,對周圍的不滿,對家國的不滿,對祖宗的不滿,對神佛的不滿,——我今日何至於此,不能立足世間揚眉吐氣?我為什麼生在這樣一個世界?

凡此種種慾念交織,齊於靈台呈現難以評說盡處,正是這世間眾念糾纏、限制、衝突,推動了世間歷史前行,造就了各種「功」與各種「業」。然而梅振衣明白,地藏不是要他去解說這世間眾生欲的功業,還是在此情景下回答那一問——何為菩薩行?

「觀世人如一人,合萬念成一念,自然洞明。」梅振衣答道。

這等於開口破法,從方才的慾念交織糾纏中跳出來了。眼前所見又有不同,成了方才所見眾生的各種「行」,有的值得讚歎,有的值得感慨,有的值得惋惜,有人可笑,有人可恨。世上眾生合一,呈千人千面,而一人之行,亦可見多人多面。

梅振衣沒有再多看,直接答道:「世間事眾生自取,向何處而往便是從何處而來,輪迴如此,變遷亦如此。悲憫情懷從何而來,幽冥世界亦從何而來。」

三句話答話,一切回歸沉寂,梅振衣從地藏菩薩法座上消失了,又回到無邊無際一無所有之中。

梅振衣再次一抖煉魂幡,這回施展了收攝之法,周圍無邊的黑暗世界彷佛以他為中心不斷湧來,在光芒中消失於無形。既然照不破無邊黑暗,那就把周圍的虛空都攝入煉魂幡,這幽冥世界中總有可見之物。

法術剛剛展開,神念中又聽見喬覺的聲音喝問道:「何為無量光?」

地藏菩薩也太欺負人了吧?在菩薩座上問完「菩薩行」還不夠,又在這無邊無物的世界中問:「無量光」!然而這回卻不是問,而是自問自答,緊接著梅振衣就聽見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唱偈之聲——「無量光照盡十方世界,盡十方世界自性光明,盡十方世界在我光明中,盡十方世界無一人不是我。」隨著唱偈聲,梅振衣忽有觸動,心念起處入「眾生觀」境,自性光明照見幽冥世界。

幽冥世界中有何可見?就是方才在法座上所見眾生地「死」後的幽冥境。「幽冥境」與清明回顧一生的「中陰光明境」有何不同?其實它涵蓋了中陰光明境中的一切,但是多了別的感受,讓人體會的更加清晰。

怎麼形容呢?梅振衣的第一反應這幽冥境很類似於天刑,但又與天刑完全不同。一生所歷之事,與世上有靈眾生交往所留下的痕迹,全部被返照回來了。什麼叫「返照」?舉個例子吧,張三曾陷害過李四,他會感受到李四被陷害經歷的痛苦。在一生回憶中重新見證這件事的同時,不論李四本人是否知情。為什麼與天刑不同?因為這些人已經「死了」,肉身爐鼎消亡,只有一縷神識進入幽冥境,處於絕對的清醒狀態,既不會昏迷也不能躲避。拿刀切排骨,豬是不會疼的,因為那頭豬已經死了,其實一個人肉體上所承受的一切,只有轉化為心靈的感知才有意義。幽冥境中就是純粹的心靈感知,返照這一生留下的一切痕迹,在中陰光明境回現的同時。一生所行帶給他人的感受隨一生的經歷都返照回來,感同身受,互相交織、疊加、沖抵。

梅振衣突然想到一句評語:「幽冥不欺心,人心即地獄。」

心中想到「地獄」二字,此念一起,眾生觀中定境更深,彷彿又進入另一層更深的見知境界中,「他心通」自然具足,不由自主的發動,觀境中無一人不是我,眼前眾生經歷幽冥境的心態,就如自身的感受一般。有種種喜怒酸甜,還有無邊的驚懼與顫慄,不論生前是富貴還是貧賤,是強大還是弱小,此時就是一縷無從逃避的神識,各人心中皆有所感念。

梅振衣也有所感念,此念一起,觀境又深入一層,進入到眾人感念所衍生的境界中,看見了眾生經歷幽冥境,由此所生的「輪迴心」。

什麼是輪迴心?玄妙很難形容,勉強打個比方,經歷幽冥境的同時,眾生都會不由自主的衍生出一種心念——我已經明晰了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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