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57之二:狂風大作 9、老前輩的「爆炸性發言」

8月14日下午舉行的第17次中國作協黨組擴大會是一次轉折,其轉折之突然會場效果之強烈,令廣大與會者始料不及,甚至超出了會議主持人的預料。在這次會上,馮雪峰由陪斗變為主斗,成為會議的主攻對象。

馮雪峰的資格很老,1927年入黨,擔任過左聯黨團書記、上海中央局文委書記、江蘇省委宣傳部長、瑞金中央黨校副校長等重要職務,參加過長征,人品又好,可謂「德高望重」。許多五十年代的老同志談到他時,語氣中都有一種敬重之情,說他是一位真正的共產黨員。在1954年批評《文藝報》的文聯、作協主席團聯席擴大會議上,馮雪峰受到批判後發言時心情沉重,流下了眼淚,覺得有負於黨。

在1957年8月作協黨組擴大會上,第一個批判馮雪峰的是許廣平,時間是8月4日。許廣平發言說,昨天丁玲同志的話死抱住歷史,首先承認她在上海就和雪峰同志要好,因為雪峰同志和周揚同志有意見,所以她也對周揚同志有意見,這彷彿是個人問題了。雪峰同志方面,總聽說多病,忙,我是絕少來往的。雪峰同志是老幹部老黨員了,我以老朋友的資格,希望他們回到黨和人民這方面來。很可惱的是還不斷有別有用心的人,借魯迅的名字來攻擊周揚同志。去年魯迅墓遷葬時,周揚同志和我都在上海,我在預擬的發言中把魯迅說成「作為一個中國人民」,周揚同志建議改為「魯迅不只是中國人民當中的一個,而是中國人民最優秀最忠實的兒子」,魯迅墓碑上的題字,也是他請主席寫的。

接著在8月6日第12次黨組擴大會上,林默涵作長篇發言,在批完丁玲之後,又說了對馮雪峰的「一點意見」,講了三個問題:跟黨的關係長期不正常,有嚴重的個人主義、很重的包袱;同黨的文藝思想、毛主席的文藝思想相違背,重要的是在政治與文藝的關係上看法不對;有嚴重的宗派主義情緒,二次文代會時對老舍先生很不尊重,對郭老也不夠尊重。

比較集中揭發批判馮雪峰,是8月9日第15次會上,人民文學出版社王任叔的發言。王任叔筆名巴人,解放初曾任駐印度尼西亞大使,1954年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擔任副社長、總編輯,1955年馮雪峰調來做社長,他們在一起共事。王任叔揭發了馮雪峰在整風和反右派鬥爭中的問題,其中有一些屬於他與雪峰兩人在業務思想方面的分歧。他認為雪峰在整風中「有點到處點火,向党進攻」。

按郭小川的說法,8月9日晚上在中南海的會上,中央領導決定,作協黨組擴大會下一步要展開對雪峰的鬥爭,掃清外圍,進一步揭露丁玲及其小集團。他說,這個決定,顯然是根據周揚們的彙報做出的。8月10日上午,作協黨組開會,傳達落實中央領導的指示,確定下一步的鬥爭部署,決定轉入批判馮雪峰。

11日下午四時,周揚找馮雪峰談了一次話,其中很多都是「老賬」。參加談話的郭小川記得,周揚問馮雪峰:「你從陝北出發前是誰交待你的任務?」馮雪峰說:「洛甫同志。」周揚問:「他怎麼說的?」馮答:「他說上海沒有黨的組織,黨的組織都被破壞了。」周揚說:我們孤軍奮戰,按照共產國際的指示、黨中央的宣言提口號,搞工作。你一來,就一下子鑽到魯迅家裡,跟胡風、蕭軍這些人搞到一起,根本不理我們,我們找你都找不到,你就下命令停止我們的黨的活動。周揚似乎還談到,馮雪峰來上海之前,他們同魯迅的關係還是比較好的;馮雪峰來上海之後,就和胡風等人一起包圍了魯迅,欺騙了魯迅,魯迅是把馮雪峰看成黨的代表,當然對周揚他們就更有惡感了。魯迅那時病很重,馮雪峰和胡風利用魯迅生病,拋出了幾篇文章,以魯迅的名義來反對周揚們的「左聯的黨組織」,使他們外有白色恐怖,內有馮雪峰的打擊,處境十分困難。說到這裡,周揚哭了。然後他告訴馮雪峰:「要經受一次批判。」馮雪峰表示,他怕被搞成「反黨小集團」的成員,周揚表示,著重批判思想,不一定要搞成小集團成員,並要馮雪峰在會上做檢查。那次談話從下午四點到七點,談了三個鐘頭。林默涵、邵荃麟、劉白羽也參加了,他們只是偶爾插幾句話,馮雪峰也很少講話,主要是周揚一個人講。

8月13日邵荃麟「小結」性質的長篇發言,在全面批判了丁玲陳企霞之後,也講到了「雪峰同志的反黨錯誤」,說像他這樣一個在黨內有30年歷史、擔任過重要工作、參加過長征、住過上饒集中營的黨員,和黨的關係卻一直不正確,說抗戰開始後雪峰在上海和領導吵了一架,後來脫離黨組織,跑回浙江老家去了。邵荃麟說:1953年二次文代會,就存在一種黨內分裂的危機,我那時工作確實困難得很,一個《文藝報》是插手不進,要調陳企霞,就說是「調虎離山」,一個文研所是碰不得,一碰就大鬧情緒,一個《人民文學》,文井去編了,丁玲、雪峰一篇稿不給。邵荃麟還批判了雪峰的文藝思想,說他同情胡風的思想,對毛主席文藝座談會講話是不同意的。

邵荃麟稿子里本來沒有批判馮雪峰的內容,是9日中南海會議之後,周揚要他加進去的。邵荃麟沒有談比較敏感的左聯那一段,只說「1927到1937十年中,我不清楚,只知道他在領導左聯工作鬧得不好,形成黨內分裂的情況。這可以由其他同志來講。」設了一個懸念,埋下一個伏筆。

真正對馮雪峰形成合圍之勢的,是8月14日大會,是夏衍的「爆炸性發言」。

8月14日下午兩點開會,文化部副部長夏衍第三個出場,手裡拿著稿子,是有備而來。他的發言內容多半是談歷史,先談到丁玲:「我認識丁玲大概有二十八九年了,但是我大概是和丁玲接觸最少、談話最少的一個人,我不願意多談過去,但是為著了解這個人,不能不講到二十年前的歷史。」接著講了一段「歷史」:丁玲被捕以後,上海有一種很普遍的傳說,馮達被捕之後叛變自首,帶了特務去捉丁玲,目的是為了要從雪峰手裡奪回丁玲,因為這時候雪峰和丁玲有了不正當的男女關係。

把國民黨反動派扼殺左翼文化運動的一場政治事件,說成是三個人之間的一場風月恩怨,此種「解釋」頗為新鮮!

接著就轉向雪峰:「既然拉上了雪峰同志,我就想對雪峰同志講幾句話。」

夏衍說,1936年雪峰從瓦窯堡到了上海,不找我們,不找渴望和中央接上關係的黨組織,先找了魯迅先生,又去找了胡風,授意胡風提出了「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的口號,引起了所謂兩個口號的論爭,並介紹和批准胡風入黨。解放後上海有一條抗拒執行黨的文化政策的線,即雪峰、胡風、劉雪葦、彭柏山等。夏衍說:「我不能不想起二十年前的一樁公案,我們幾個人被誣陷了二十年,今天要在這裡講一講。直到今年八月為止,我們一直以為《答徐懋庸並關於抗日統一戰線》這篇文章是魯迅先生的手筆,現在雪峰承認了這篇文章是他起草的。請在座的同志們重新讀一遍這篇文章。別的問題這裡不談,我只談其中有關所謂『內奸』問題的一段。」然後,夏衍就有關「四條漢子」一段內容做了說明。

夏衍發言之後,會場氣氛十分強烈,許多人很激動,許廣平、沙汀、樓適夷發了言。2002年2月6日,李納對筆者說,我挨著周立波的愛人林蘭坐著,看見馮雪峰頭髮都白了,覺得他很可憐,我們本來對他印象都很好,我哭了,很多人都哭了。

黎辛回憶說:8月14日會議是最緊張的一次會議,夏衍發言時,有人喊「馮雪峰站起來!」緊跟著有人喊「丁玲站起來!」馮雪峰低頭站立,泣而無淚;丁玲屹立哽咽,淚如泉湧。夏衍說到雪峰用魯迅先生的名義,寫下了與事實不符的《答徐懋庸並關於抗日統一戰線問題》,這時許廣平忽然站起來,指著馮雪峰大聲責斥:「馮雪峰,看你把魯迅搞成什麼樣子了?你是一個大騙子!」馮雪峰呆然木立,不知所措。丁玲也不再咽泣,默默靜聽。會場的空氣緊張而寂靜。周揚也站起來,質問馮雪峰是對他們進行「政治陷害」。後來許廣平正式發言時,態度比較冷靜,說:「不能把一切不符事實的情況完全歸到魯迅頭上。」又說:「關於兩個口號爭論的文章,我已送到魯迅博物館,同志們可以找來看看」,「兩個口號的文章是你(按指馮雪峰)寫的,但是魯迅親筆改的,在原稿上還有魯迅親筆改的字。」許廣平說了公道話,答徐懋庸信應由魯迅負責,這便減輕了馮雪峰的壓力。

但是,許廣平的第二次重要發言,在郭小川編選《發言集》時卻被抽掉了。真是奇怪得很!大概就是因為它說明了事實真相,開脫了馮雪峰。

一周之後,8月21日,周揚叫中宣部辦公室去魯迅博物館借用《答徐懋庸》信的原稿。史索、萬家驥在《在政治大批判旋渦中的馮雪峰》一文中說:「原稿十五頁中有四頁,約一千七百多字,完全是魯迅的筆跡,夏衍在爆炸性發言中指責馮雪峰不真實的那段有關四條漢子的文字,恰恰是魯迅寫的。前面十一頁是馮雪峰的筆跡,但是經過魯迅修改過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