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57之一:決戰 2、以「蝸牛速度」寫結論

新的一年開始的時候,剛剛擔任了黨組副書記的郭小川卻領受了一個棘手的任務,他要為陳企霞、丁玲寫一份查對結論。這是個費力不討好的差事

郭小川在1959年11月25日《我的思想檢查》中說,對丁陳的查對工作基本結束以後,「發生了寫丁陳問題結論的人選問題。唐達成寫了初稿,不行;要丁寧同志寫,她堅決不肯;要林默涵同志寫,他為了避免把問題弄得複雜化,也不肯寫(李之璉等人攻擊的正是他)。於是,就叫我寫,我慨然答應下來了。」

元旦過後第二天,郭小川在家裡看了一整天陳企霞的材料,他剛介入情況,一下得不出完整的印象。第二天他去找劉白羽,劉白羽談話大意是:丁、陳還是有嚴重錯誤的,不能全部推翻,但這決不是說要保留「反黨小集團」的結論。9日,郭小川說,「這個東西真把我難住了」,沒有想到會如此棘手。此後,他時常頭疼,失眠,處於一種不安的狀態中。10日下午四時,他開始動筆,終於寫出第一段。12日,寫了一天也寫不下去,臨睡前他看了契訶夫的小說《普里希別葉夫中士》,裡面寫了一個清規戒律極多而又好事的退伍士兵,郭小川感到「他很像陳企霞」,忽然從契訶夫那裡找到了感覺。第二天是星期天,他感覺頭腦清楚了一點,斷斷續續寫到晚上十點半,一共寫了兩千字,把最困難的一段完成了。他自嘲地說「這是蝸牛的速度」。

1月31日是陰曆正月初一,郭小川寫結論已經寫了整整一個月,他這個才氣洋溢的詩人,正當壯年的漢子,讓一份難產的結論搞得痛苦不堪。他在一種煩躁卻又無奈的心緒中,迎來了農曆的丁酉年。

春節放假三天,加上一個星期日,一共休息四天,郭小川幾乎一點也沒有玩,每天都在家裡寫,他感到有點對不起愛人和孩子們,但終於寫成了初稿,這個初稿可不是陳企霞的結論,而是四百行的長詩《深深的山谷》。

郭小川終於在2月5日寫出了陳企霞結論的第一稿,又用了兩天時間修改,2月10日晚上10時半終於改完,他很高興,立刻拿去給林默涵看。郭小川調來作協前,同林默涵同在中宣部文藝處工作,關係處得很好,他佩服林默涵的水平,遇事願意找他商量。14日上午,陳企霞的結論列印出清樣。

但是這個結論初稿沒有通過。

丁、陳結論的起草、修改和定稿,都是在周揚主持下進行,固定的參加人員有邵荃麟、林默涵、劉白羽、郭小川。

2月15日下午二時半,周揚、邵荃麟、林默涵、劉白羽、郭小川在中宣部新樓內周揚的辦公室開會,討論陳企霞結論稿。這時,中宣部剛剛由中南海里,遷至沙灘新建的辦公大樓。郭小川後來回憶:「草稿的內容,我現在還記得的有:第一,為丁、陳摘掉了『反黨小集團』的帽子,把他們的『錯誤』說成是『宗派主義、自由主義、向黨鬧獨立性』;第二,承認1955年的鬥爭是過火的,要向丁、陳『賠禮道歉』」「他們是不同意我的第一遍草稿的某些提法的。周揚似乎對『賠禮道歉』的說法表示不滿,邵荃麟也『對其中的措詞有些意見』,他們的中心意思是:僅僅說他們是『宗派主義、自由主義、向黨鬧獨立性』是不夠的,尤其不能向他們『賠禮道歉』,而必須把問題提得嚴重一些。當時我做了一點解釋,意思是:既然『反黨小集團』的帽子要摘掉,也只能說成是『宗派主義』、『自由主義』之類,別的帽子我想不出。好像就在這時,誰想了一個『向黨鬧獨立性的宗派結合』的提法,周揚也表示同意。」郭小川說,這一提法也可能是周揚想出來的。

接下來便是無休止的修改。

郭小川從2月17日(星期天)開始了這項苦差事,他感到「困難極了,同時也煩極了。精神上尤其特別疲憊。對於這個工作,我簡直一點興趣也沒有了。這簡直是一種刑罰。」

郭小川的難處在於,在對丁、陳問題的事實認定與性質劃定上存在著分歧,如何措辭,如何掌握分寸,不同人有不同的想法,而這相互矛盾的想法都要體現在「結論」中。郭小川是夾在中間難做人。

2月28日晚七時半,邵荃麟、林默涵、劉白羽、郭小川又到周揚那裡,討論修改過的陳企霞結論。這一次,幾個人意見比較一致。郭小川提出,他沒有參加1955年的作協黨組擴大會,不了解情況,希望劉白羽、林默涵能參加核對材料與修改結論工作,這個意見得到通過。郭小川很高興,這副艱難的重擔子,終於有人和他一起擔了。會議一直開到11時半。

3月3日是星期天,林默涵把陳企霞結論稿改了一遍,有些地方改動較大。郭小川把它與自己改的稿子對了一遍,高興地去向劉白羽彙報。上午他們在周揚那裡碰頭,幾個人又一起改了一遍,形成了陳企霞結論的第二稿,在提法上,把「反黨小集團」改成「向黨鬧獨立性的宗派結合」。從周揚那裡出來,郭小川就急匆匆送到打字室,第二天早晨發給中宣部和作協有關領導,徵求意見。

3月30日上午九時,中國作協召開黨組會討論陳企霞結論。雪峰提出,應該先搞一個對「丁陳反黨集團」總的結論,對1955年黨組擴大會的是非有一個明確說法,然後才能談陳企霞的結論。郭小川感覺:這實際上是要周揚、劉白羽先認錯。黨組會開到12點多,沒有開完。會後郭小川把意見彙報給劉白羽,劉白羽馬上想出一個主意:去找張際春,用他來封馮雪峰他們的嘴。晚五時,他們一起到張際春那裡,張際春的意見,還是先搞陳企霞的結論,修改好以後跟他談話,再拿到研究組討論。張際春並表示:「以後具體工作全由黨組來做。」這意味著,以張際春為組長的研究組要抽身退出了。張際春本來就不大願意管這件事,他雖然是組長,但在整個查對過程中並沒有更多參與,他懂得這裡邊的複雜。

4月3日上午,中國作協黨組會議繼續召開,意見比較一致,原則上同意這個結論,只提出一些文字修改意見。郭小川很高興,第二天他自己修改了一遍,又把稿子拿給黨組成員秦兆陽去改,然後提交黨總支討論。4月8日星期一,下午二時半,黨總支會議討論陳企霞結論,意見分歧,一直開到六點也沒有一致的看法。第二天晚上八點,邵、劉、林、郭又到周揚那裡開會,郭小川抱怨沒完沒了,該儘快結束了。周揚表示,不能這麼長久拖下去了,按照總支的意見再作最後一次修改,然後就與陳企霞本人見面。會上還討論了丁玲的結論,談了一個輪廓。郭小川10日又在家裡勉強改了一天,11日一上班就去列印。至此,這個結論終於定稿,它耗費了郭小川三個月的心血。

4月16日下午三點,黨組書記邵荃麟出面與陳企霞談話,陳企霞對這個結論意見很多,基本不同意,而且「尖銳地攻擊了起草人」。

不管陳企霞同意不同意,他的結論算是告一段落,郭小川要轉向丁玲了。

陳企霞的結論定稿後,丁玲結論寫起來就順當多了。郭小川後來回憶說,「因為陳企霞的結論已經定了調子,丁玲的結論就可如法炮製了。4月11日,把陳企霞的結論交付列印。4月12日、13日、14日,只三天的時間,我就把丁玲的結論寫成。4月15日就去列印。4月23日,我又徵求了張海和崔毅對丁玲結論稿的意見,他們共同的看法都覺得材料比較瑣碎。4月24日晚,我又根據他們的意見做了一次修改。」

4月14日的《文匯報》上,刊登了一條駐京記者姚芳藻的報道:《作家的消息:丁玲再去桑乾河》,文中說:丁玲「決定最近就到桑乾河去看看她所熟悉的,被她寫到小說中去的主人公們。」顯然,丁玲此行是為了續寫《在嚴寒的日子裡》。但是她沒能成行,這或許是因為她的結論即將定稿,作協黨組不同意她走,或許是她自己十分惦念這件事情,在這個關鍵的當口不放心走。

雖然沒有離開北京,但丁玲卻在家裡接受了記者採訪,其中有《中國青年》、《文藝報》,這些記者都發了稿子。她還接待了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的同學,在談話中強調反對創作中的公式化、概念化和不健康的文藝批評。天氣暖起來,4月16日北京的最高氣溫達到了攝氏24度,毛衣都穿不住了,春天已然來臨,丁玲感到陽光越來越足,天空越來越亮,曬得她家的小院子里暖融融的,那兩株西府海棠已經綻放出粉紅色的花瓣。

郭小川卻越來越忙,越來越累了。4月10日劉白羽離京外出視察,10天之後邵荃麟也同葛琴一起去了浙江,宣講「雙百」方針,動員大鳴大放。邵荃麟離京前向郭小川交代了三項工作,其中第三項是「丁、陳問題」。黨組三個正副書記,只剩下他這個三把手在家主持工作。他還身兼作協秘書長,諸多繁雜事務集於一身。4月21日邵荃麟離京那天,郭小川在日記中寫道:「晚上,心中鬱郁,邵、劉均離開北京,工作又壓得很多,如何在這期間把事情搞好,是需要多動腦筋的。我原訂寫詩的計畫只好放下了。」4月24日下午,他又修改了丁玲結論,晚六時改完,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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