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陳山子出事時,他那從沒見過面的孩子剛滿周歲,是個女孩。在那之前,他們已經有了三個孩子,下面都是帶「柄」的。陳山子喜歡女孩,他說女孩懂得疼人,聽話,不會像男孩整天跑得連個人影都沒有,累了時可以叫她給捶捶背,敲敲腿,多好!在懷上這個孩子時,陳山子就笑著跟黃佑娘說,這回要是不替他生個女孩,就不跟她過了。黃佑娘那時已經懷上了,肚子微微凸起,她摸著自己的肚子說,都說肚子尖的生男孩,肚子平的生女孩,你看我這肚子多平,這回一定給你生個女孩。她說女人的感覺要比男人準確得多。後來,她真的替丈夫生了一個女孩。心裡就想,等有一天丈夫從國內回來,看了該有多高興。

當過了好幾個月,甚至有一年兩年沒有接到一封丈夫的來信時,黃佑娘就知道自己的丈夫,她親愛的陳山子出事了。半個月,最多一個月就給家裡寫一封信報平安,那是他們當初分別時就說好了的。而現在,都已經快兩年時間過去了,卻連丈夫的一個字也沒看到,怎麼不讓她焦急?戰爭年代,郵路不通,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但也不至於一年兩年寄不出一封信呀!黃佑娘雖然急在心裡,卻也沒有任何的辦法,因為幾乎沒有一個地方,可以為她提供關於丈夫的任何消息,回國支援抗戰的機工和其他人員,是一批批回去的,回去後,有的經常還跟南洋的家裡保持書信聯繫,有的呢,也是一去幾年不見一個字回來,因此就很難判斷自己的丈夫究竟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那段時間,黃佑娘三天兩頭往娘家跑,她想通過打聽黃佑國的情況,知道自己的丈夫到底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但是,黃佑國的情況基本上和陳山子差不多,幾乎也已經一年多沒給家裡寄一封信了,況且,從一開始,兩家人就知道陳山子和黃佑國去了兩個不同的部隊,一個國民黨,一個共產黨,這樣一來,之間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可比性。黃佑娘只好把對丈夫的思念和擔憂放在心裡,不敢聲張,她生怕因自己的情緒影響了公公和婆婆,讓他們跟著擔心。其實,急轉直下的形勢也容不得她去考慮更多的事,不久,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在偷襲珍珠港後,不到半年時間,就侵佔了香港、馬來亞、菲律賓、新加坡、緬甸、印度尼西亞等地。太平洋戰爭是日本為了在亞洲稱霸而挑起的。

就其戰略目的而言,日本對珍珠港的襲擊從短期和中期的角度來看是一次輝煌的勝利,它的結果遠遠超過了它的計畫者最遠的設想,在整個戰爭史上,這樣的成果也是很罕見的。在此後的六個月中,受到嚴重挫傷的美國海軍在太平洋戰場變得無足輕重。沒有美國太平洋艦隊的威脅,日本對其他列強在東南亞的力量可以徹底忽略。但是,如果從長期的角度去看珍珠港事件,對日本來說卻是大大失算了,可以說是一個徹底的災難。因為日本人這個賭注下得畢竟太大太不計後果了,日本人激怒了不該去激怒的美國人,使得本來對那場戰爭一點也不感興趣,只是在持觀望態度的美國人,熱情一下子也被調動了起來,投入了戰鬥,並且直接導致後來日本整個民族為此付出的慘重代價,那是後話。

前面說過,沙撈越在一九六三年以後併入馬來西亞版圖。所以,後來人們提起沙撈越的歷史時,總是把她統稱馬來西亞。日本人攻佔馬來亞是從哥達巴魯開始的,隆隆的炮聲幾乎把所有當地居民從睡夢中驚醒了,英殖民駐軍總司令部雖然決定進行抵抗,但簡直不堪一擊,幾聲炮響就被日本人追得到處跑,最後全線潰敗,被迫退守新加坡。日本人則因此如入無人之境,沿馬來半島南下,穿過大片的橡膠園,用小船和舢舨在英軍防線後面登陸,迫使更多的英軍後撤,大批白人家庭,包括種植園園主和他們的家屬,開始越過新柔長堤紛紛逃往新加坡。不到兩個星期,日軍就攻佔馬來亞首都吉隆坡,馬來亞宣告淪陷。從此,災難降臨到那些中國僑民身上。

日本人對南洋華僑參加自己祖國的抗日救亡運動十分仇恨,到處安插特務打探消息,企圖進行報復並切斷中國抗日部隊的海外供給,結果華僑被殺無數,張三年就是在那種情況下被日本人給殺害的。由於張三年在沙撈越,在馬來亞,甚至於整個南洋都是一個很有影響的人物,他的死立即激起了公憤,不少華僑紛紛加入馬來亞共產黨領導的游擊隊,拿起槍和日本人進行鬥爭,用鮮血和生命保衛自己的第二故鄉,而這支隊伍的主要成員和力量都是來自華僑。究竟有多少南洋華僑在居住國參加抗戰並獻出了寶貴的生命,至今沒有確切的數字。據當地實際情況推算,犧牲的華僑最少有五十萬人,在抗日戰爭中湧現的許多華僑英烈,都成為當地人民景仰的英雄。至今仍散落在南洋各地的華僑抗日紀念碑,依然在向前來瞻仰的人們訴說著那段歷史。

張三年的死不是偶然的,他是被日本人跟蹤殺害的。在事情發生的頭天晚上,他還和黃澤如在一起討論又一批支援祖國物品的籌集和運送工作。那天,他好像特別的健談,他說自己從小就沒了爹娘,十三歲就跟人去金礦做工,到後來和陳可鏡的二叔一起下南洋找金礦,做生意,他幾乎把自己這一生所經歷的種種遭際全部告訴給了黃澤如。其中他說得最動情的就是他和桃子之間的事。他說他這輩子有愧於桃子,對桃子是有罪的。他說他要娶桃子完全是為了要出那一口氣,而桃子,則是把他當成了她自己的生命。與桃子比起來,他的感情就顯得太隨便,太三心二意了。他說,這是他今生今世犯下的一個最不可饒恕的錯誤,他罵自己簡直是個混蛋,害得一個姑娘為他當了一輩子的寡婦,現在老了,這把老骨頭看來只能埋在南洋了。他苦笑笑說,埋南洋也好,哪塊土地不埋人?今生今世,他已經別無他求了,只求他死後能夠跟桃子合葬在一起,也算是了卻桃子生前的願望。他希望黃澤如到時能夠成全他,滿足他的這個願望。他覺得,這輩子他和桃子之間,也許只有這樣,才是最好的結局。

黃澤如原本只是把張三年的話當成他心情鬱悶時的一種內心獨白,一種傾訴,沒想不經意間卻一語成讖,成了他的臨別遺言。黃澤如就想,對於死,張三年或許是有預知的。依照張三年的遺囑,黃澤如把張三年葬在了桃子墓地的邊上。兩墓緊緊依靠,彼此相連,恰似一對連理。

處理完張三年的後事,黃澤如心情極其沉重,好些日子,張三年給自己留下的悲劇無法從心中趕走。從張三年和桃子,黃澤如想起他和陳淑嫻的事。他覺得,他和陳淑嫻之間,實際上也存在著張三年和桃子之間的那個問題,他雖然沒有對陳淑嫻許下任何的承諾,又是陳淑嫻自己心甘情願在那裡等他的,但不管怎麼說,陳淑嫻一個黃花閨女,卻那樣痴情地為他默默守著,一守就是幾十年,這樣對陳淑嫻是殘忍的,是不公平的。從無數的事實中,黃澤如發現,陳淑嫻確實是愛他的,這表現在她處處關心他,照顧他,她把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於是,黃澤如心裡那扇始終為陳淑嫻緊緊關閉著的門,這時終於開始有了鬆動,並為她打開了一個小小的縫隙,他在想,他是不是應該接納陳淑嫻了?

但是,那個階段,為了抗日救國的事,黃澤如確實根本就沒有時間去考慮個人的事,向國內組織運送藥物、糧食和一些急需的物資,那些工作本來都是他配合張三年一起做的,現在,張三年已經死了,那份工作只好由他全部承擔了下來。日本人打到南洋後,給南洋華僑向國內運送物品增加了一定的難度,一切只好悄悄在進行。這還不是主要的,關鍵是籌集那些物品都需要用錢去採購,儘管華僑的愛國熱情很高,能捐的都捐了,但也架不住抗日戰場的龐大需要。各種各樣的需求清單,像雪片般從祖國飛到南洋。陳淑嫻看黃澤如為抗日的事整天愁眉苦臉的,最後連自己所有值錢的首飾都賣了,支援祖國抗日。好像這樣一來,黃澤如心情就會好一點,輕鬆一點。那些日子,她幾乎天天都跟黃澤如呆在一起,她覺得,只要能夠跟黃澤如呆在一起,叫她做什麼,她都願意。

其實,陳淑嫻就是對黃澤如再好,對黃澤如來說,也無濟於事,也永遠無法撫平他心靈的創傷和對祖國的挂念。只要日本人一天不從中國趕走,黃澤如就一天不得安寧。黃澤如接到了指示,說國內抗日前線戰鬥越打越殘酷,抗日將士傷亡人數越來越多,急需運送一批藥材回去救治那些傷病員。黃澤如聽那個剛剛從國內回來的人介紹說,好多傷員因為沒有藥品治療,受傷的地方嚴重感染化膿,最後不得不把腿腳都給鋸了下來。有一個小戰士手術過後,發現自己的兩條腿沒了,當下就瘋了,哭喊著要去找自己被鋸下來的那兩條腿。黃澤如聽了,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心想那些抗日勇士圖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中國人不當亡國奴嗎?如今,他們受了重傷,正在前線犧牲流血,中國人不去救他們,還等著誰去救他們?自然,黃澤如也想起了自己的兒子黃佑國,兒子好嗎?兒子回國參加抗戰都已經兩三個年頭了,卻連一點消息也沒有,會不會出了什麼事?他認識南洋許多回國參加抗戰的家屬,他們的親人雖然也回國幾年沒有回來,但至少有書信回來,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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