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就在黃澤如和陳可鏡帶領一千多名的墾荒大軍走進墾區的那一刻,大家看到,在墾區為墾農們新蓋起的那一排排簡易的住房前,挺立著一塊巨大的木牌,上面用流利的漢字寫著「新福建墾場」幾個字。那是張三年叫人特意立起來的,這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包括黃澤如和陳可鏡。看到眼前的一切,被招募來的墾農們立即便有了一種回到家裡的溫馨的感覺。當黃澤如看到那種景象時,心裡更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那種感覺非常奇妙,又令他熱血沸騰。那也是他一直想要追求卻一時想不出如何去表達的一種氣氛和效果,現在,他終於看到了,並且想,他以前所盼望的其實就是一個盡善盡美的理想世界和烏托邦式的精神家園。為此他在國內苦苦尋覓卻都無法找到,但是,如今在南洋,他找到了。這個理想世界和精神家園現在就在眼前,是張三年替他變成了現實。

在這裡,不得不提到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那個人就是孫中山。這個從小就有革命的志向,以「洪秀全第二」自居的革命黨人,自中日戰爭爆發,民族處於危難之時,就毅然決然走上革命道路,並在檀香山創建革命團體興中會,親自製定了「驅除達虜,恢複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的革命綱領。提出了「民族、民權、民生」的三民主義。這個農民的兒子,由於他的一系列革命主張,以及後來他推翻了封建帝制,創建了亞洲的第一個共和國,便註定了他必然要成為二十世紀中國的巨人,偉大的愛國者和中國民主革命的先驅。

黃澤如認識孫中山純屬偶然。那天,他和陳可鏡帶著千餘墾農從中國搭乘「豐美號」輪船到新加坡,可就在碼頭上,他碰上了剛剛準備離開新加坡,當年跟他一起在北京參加維新的廣東舉人王進學,兩人闊別多年,都有說不出的感慨。小敘片刻,王進學非常興奮地向黃澤如介紹起站在他身邊的一個人,那個人個子不高,甚至有些瘦小。王進學告訴黃澤如聽了可別嚇一大跳,黃澤如說,什麼人會嚇了他?

當王進學告訴黃澤如那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孫中山時,黃澤如確實嚇了一大跳。在此之前,他早就聽說孫中山的大名了,他尤其敬佩孫中山為拯救祖國而堅韌不拔的奮鬥精神,但只苦於無緣相見,經王進學介紹,黃澤如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當孫中山得知黃澤如正要帶領那些中國農民準備在沙撈越籌建「新福建墾場」時,也從心裡對黃澤如表示由衷的讚賞和敬重。他們都疾憤於清廷專制統治致使中國積貧積弱頻遭列強欺凌的現實,孫中山指出,中國要富強,就要建立民主共和政體,而它的前提就是推翻滿清帝制,舍此而採取其他溫和的手段都不能成功。

黃澤如忽然發現自己當初參加維新改良是多麼的幼稚可笑,以為通過改良就能夠拯救中國。那種做法就像是給一個得了重病的大人開一帖給小孩吃的傷風感冒藥一樣,不可能起到任何的治療效果。一個行將就木的政府,你就是給它實行什麼樣的變法,也是無法改變現狀的。看來,要改變中國,單單吃點葯還不行,就必須像孫中山所說的那樣,動大手術,徹底推翻清朝的腐敗統治。他覺得眼前的孫中山應該成為中國將來的華盛頓。

短短的晤面,孫中山短短的一席話,使得黃澤如受益匪淺,這與他後來積極投身救國運動都有密切的關係。同時也更加堅定了黃澤如和陳可鏡他們移民墾殖的決心。孫中山和他的一大批仁人志士的救國是一種方式,他黃澤如把國內的窮苦農民招募來南洋搞墾殖,同樣是在救國。然而,墾場初期,千餘人的衣食住行,都得操心張羅,他們首先要做的是組織大家開墾荒地,種植作物。根據當初與沙王訂立的墾荒合約規定,每個成年人可分三英畝土地,二十年內免稅。而實際上每人得到的是五英畝。五英畝是多少呢?如果在國內,那是一個小財主的所有土地。因此,每人一下子拿到那麼多的土地,這對於在中國國內基本上沒有土地的墾農來說,其勞作之艱苦程度可想而知。

這還不是主要的,由於南洋氣候、生活環境和國內反差較大,儘管剛來時墾農們按照家鄉的習俗,把從家裡帶來的灶土香灰等等都灑進了拉讓江,把一條碧綠的拉讓江都給染成了渾色,但許多墾農仍然還是無法適應,水土不服嚴重,好多人都生了各種的病。好在陳可鏡在家時就懂得一點醫道,碰到小疾小病都是自己找點草藥回來把病給治了。再說,在招募的墾農中,也有幾個醫生,一看有人病了,便無償替大家看病,沒有葯,就揀一些草藥,才使得病情得以控制。但還是死了不少人。第一個病人要死的那一刻,黃澤如去送他,那人緊緊抓住黃澤如的手不放開,生怕一放手他就要死去。那人說,黃場主,你送我回去吧,我要回中國去。當初是你把我從中國接到南洋來的,現在,我也不求來南洋撞好運發大財,只求你現在就把我送回去吧,我這把骨頭不能埋在南洋,我要回去。黃澤如聽著,心裡像被一把刀子在割一樣,淚水在眼窩裡打滾。他說,你別難過,我這就送你回去,要不了幾天,你就可以回去了。那人說,我知道你在騙我,你為什麼要騙我們到南洋來?你不該騙我們來的……

那人話沒說完,手已經無力地垂了下來。死了。

第一個病人死了後,黃澤如就不敢去看那些將要死去的病人了,他害怕看到他們的眼神,害怕跟他們講話,他不敢看到那些人將要咽氣的那一刻表情,那感覺就像是他親手把他們給掐死了一樣。他的情緒相當低落,他對陳可鏡說,我們總認為是替他們做了一件好事,但以現在看來,事情並不是按我們良好的願望發展,現在我真的很後悔,當初沒有認真考慮你們的意見,匆匆忙忙就讓他們來了,都是因為我,才釀成今天這種局面。他們的願望其實一點也不過分,那是人之常情,誰都希望自己死了的時候能夠落葉歸根。可是,我們就連他們這樣一個簡單的願望都沒辦法滿足,你說,我們還算是什麼東西?在那些已經死去了的鄉親們面前,我哪裡還有臉抬起頭來?

黃澤如說得非常動情,陳可鏡便趕緊勸他說,你也不要太自責了,那是誰也不願意看到也是誰都想不到的事,怎麼能夠去怪你呢?

但是,不管要由誰來承擔這個責任,那都不是主要的,關鍵還得面對現實。墾場里接連死了幾個人,大家便都慌了,都擔心自己將來也要走這條路,搞不好也要死在南洋。有些女人本來就十分脆弱,擔心自此後再也見不到自己的父母了,已經先哭了起來。後悔當初怎麼糊裡糊塗就跟人家來南洋了。當時,墾區流行一句令人心寒的話:「今日去埋人,明日給人埋。」那話聽了,都讓人不寒而慄。

墾場里東北角有一座小山坡,坡上綠樹成蔭,坡的兩面臨江,拉讓江從它的身邊奔騰而過,環境非常幽靜。黃澤如專門把那裡闢為墾農們的墓地,以備不測。並且,凡葬身此地者,一律立上墓碑,寫上死者的名字。這還不夠,黃澤如特別指派人為那些死去的人造冊,是男是女,是哪裡人,家裡都還有什麼人,記得清清楚楚,一個也不能夠漏掉。他說,只要墾農生前有回到故鄉的遺願,等到將來有條件了,墾場方面完全有義務有責任把他們的遺骨送回中國去,讓他們落葉歸根。

那是多麼讓人傷心的一個決策,大家都是沖著到海外來謀生活,過好日子的,有誰想到要亡命海外?但是,天有陰晴,月有圓缺,人有旦夕禍福,人的生命就是那樣的脆弱,誰能夠對什麼時候要降臨自己頭上的災難有所預測?誰願意看到自己親自從中國招募來的鄉親一個個在面前倒下去?

黃澤如的心幾乎天天都在流血。更糟糕的是,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第一季水稻收割時竟然顆粒無收,墾農們一下子斷糧了,一日三餐不繼。那意味著墾場將出現更多的人因挨餓而死亡。短短時間內,墾區的天空,被一層重重的陰霾所籠罩。這更讓黃澤如和陳可鏡寢食不安,感到相當內疚。儘管墾農們沒有埋怨他們什麼,但好心辦成壞事,他們依然覺得自己沒有盡到應有的責任。

一天,黃澤如心情鬱悶,一個人在墾區里走著。已經是初冬的天氣,儘管身處南洋,但仍然覺得微微的寒意。這時,有一陣稚聲稚氣的童謠從一間草房裡飄出來,唱的是那首「番婆番仔弄叮噹,一碗胡飯吃捌空」。這是一首廣泛流傳在福建的興化和永泰一帶操興化語音地區的童謠,黃澤如回國招募墾農時就聽人唱過,現在聽著,已經是另一種意思,完全帶著諷刺的含義。一碗胡(干)飯吃捌空?墾農們連稀粥都快接濟不上了還吃捌空(吃不完)?他不知道到底是誰在唱,就走進了屋子,一看,原來是一個六七歲大的小男孩,小孩瘦瘦的,臉色黃黃的,看到黃澤如,他一下子就認出來黃澤如就是當初到他的家鄉永泰招募墾農的那個人。小孩心裡就想著,這個人曾經答應過的,南洋的日子肯定要比中國過得好,那麼,為什麼眼下的生活跟他講的就不一樣呢?他為什麼連飯都沒有吃飽呢?他似乎在等待黃澤如對這件事有一個解釋。

黃澤如看了他一會兒,問他說,你叫什麼名字?

小孩說,我叫林起祥。

黃澤如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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