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身為舉人的黃澤如一直就沒辦法弄明白,他們作為一群讀書人,憂國憂民,熱血沸騰,思想和行動激進一點,干一些皇帝不急太監急的事情是很正常的。問題是岳父大人高伯,他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村野之人,一介草民,又哪來的那麼多的激情和浪漫去跟朝廷較勁呢?在沒有見到高伯之前,他總想,有一天如果見到高伯,他一定會就這個問題好好地問一問高伯。但是現在見面了,原先的那種念頭反而沒有了,他覺得自己的問題是多麼的膚淺!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如此簡單又簡單的道理難道還用得著問嗎?俗話說,民以食為天,百姓連吃的連穿的都沒有了,為什麼還要交稅糧,為什麼就不可以向朝廷說不!為什麼就不可以造反?在中國,像李自成那類的農民階級領袖是出得太少了,才使得政權更加昏庸和腐敗,國力更加衰落。因此,從內心上說,他已經理解了自己的岳父。

而作為女兒的高蘭香,在見到父親時她悲哀地發現,幾年不見,昔日年輕硬朗的父親已經變得滿頭白髮,變得非常蒼老了。縱然千言萬語,有一肚子的話想跟父親說,但是,當看到父親那個樣子時,卻一句也說不出來。那種心情很奇怪,到真的說第一句話時,卻是罵她爹,向爹興師問罪的。她說,爹,你怎麼可以把我們給丟下來就連一點消息也沒有了呢?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想你,我娘有多想你嗎?

這話叫高伯要怎麼回答呢?光緒二十三年的那場大災荒,把福建的百姓逼上了絕路,同時也讓高伯陷入無以復加的困境之中,要不是那個好心的船工把他送上了來南洋的輪船,他恐怕連命也保不住了。原來,那船工知道高伯就是那個帶領百姓抗捐的人,那是他從心裡所敬仰的,況且,船工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當鄉親們把他交給船工時,船工就覺得自己接過去的是一份沉甸甸的良心和責任。鄉親們走後,船工問高伯道:船是要往南開呢還是往北開?那意思很明顯,往南開是要送高伯到廈門,然後讓高伯坐南洋的船去南洋;往北開則是把高伯送到船工的家裡。船工的家就在往北不遠的一個小港灣里。

實際上,擺在高伯面前的也只有那麼兩條路,要麼去南洋,一走了之;要麼先在船工家裡躲起來。高伯說,就往北開吧,讓我在你家先躲過這陣風頭再講。船工卻說,不是我不收留你,而是眼下官兵在到處找你,就是躲在我家裡怕也不安全,不如先到南洋去。高伯趕緊說,不,我不去南洋,我為什麼要去南洋呢?我到底犯了什麼死罪,連自己的國家都不能呆的?再說,我家裡還有老婆孩子,我走了,她們要怎麼辦?船工說,大丈夫能屈能伸,該屈時就要屈,該放棄的就要放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留下來,對你的老婆孩子也不見得有好處,只能拖累他們,讓他們跟著你遭殃,你不能再猶豫不決了,我送你去廈門吧!

高伯想想也是,覺得船工講得很有道理,知道這一步非邁出去不可,他只能背井離鄉去南洋了。心裡越想越傷心,不禁紅了眼眶。從內心來說,他確實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這樣的心情離開大清國,他知道,他這一走,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恐怕只有天才能夠知道了。

高伯真的要感謝那個船工。他們的船還沒離開岸邊,官兵卻已經聞訊追趕來了,那個與他素昧平生的船工,竟然不顧自身安危,一根長長的竹竿朝岸邊使勁一點,船就帶著高伯揚帆而去,一路順風將他送到了廈門。然後,船工把鄉親們送給他的錢全部拿出來鋪通了高伯去南洋的道路。高伯至今也不明白,他算何方神聖?生活卻對他那樣的開恩,或者說,對他格外的恩賜,讓他每每在走投無路時卻能柳暗花明,化險為夷。那不是造化是什麼?

這些年來,高伯並不是像高蘭香講得那樣,真的已經把妻兒老小給忘了。來南洋後的每個夜晚,他都會仰望著有星星或沒有星星的夜空,想著大清國,想著家鄉,想著家鄉的親人,和幫助過他的那個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船工。但他所能做到的,也僅僅只是想想而已,從嚴格意義上說,他只是一個大清國的逃犯,他又能怎樣?本來,他也想過給家鄉的妻兒寄一封家信,報報平安。但仔細一想又覺不妥,他想那種信件除了會給妻兒增添麻煩和危險外,對她們不會有任何的好處,也就作罷了。但從內心來說,他每時每刻都在想著,有一天他一定要回到他的大清國去。那裡才是他的祖國,他的家。千好萬好,不如家裡好;金窩銀窩,不如家裡的狗窩。這是他對南洋的全部理解和印象,也是他身在異國他鄉的最真實的心情。他幾乎天天都在為一種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夠實現的願望準備著,努力著,那種願望就是:有一天,他一定要回到他的大清國去!哪怕死也要死在大清國的土地上!

女兒和女婿的到來,無疑給高伯帶來了無比的欣慰。但當得知女婿是因觸犯了朝廷才被迫來到南洋時,高伯馬上對這個才見面的女婿表現出極大的冷淡和不滿。儘管女婿一再對自己的行為進行解釋,高伯仍然不為所動。到了這時,黃澤如才發現岳父其實並不是自己心裡想的那樣簡單,他當初帶領百姓拒交稅糧,那完全是為了生計,為了救命,也就是說,那是萬不得已的,是一種兔子急了也咬人的本能反應。而且,事後他已經在為他自己的行為懊悔不已,並引為終生的遺憾,心想百姓向朝廷交稅納糧就像兒女孝敬父母一樣,是天經地義的事,他怎麼可以抗交呢?那時他到底從哪來的膽量呢?如果說能夠有第二次選擇的話,他一定不會那樣做了。因此,他對女婿說,反正事情已經過去,再怎麼說也已經晚了,但我只要求你們一點,從今往後,再也不能做對不起朝廷的事情了,不管你路走多遠,到了哪個國家,有一天你終歸是要回去的。外國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國家。這些都是黃澤如見到高伯後,高伯一口氣向他和自己的女兒掏出來的心裡話。

千萬別以為高伯在說教,和黃澤如的父親黃敬芳一樣,作為他們那一代人來說,他們心裡確實就是那樣想的。在他們看來,朝廷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在他們的骨子裡都潛藏有一種「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情結。那是一種相當原始和固執的情結,只要有了那種情結,有了那份痴迷,不管時間過了多久,不管你走到哪裡,那種忠於朝廷的心情就永遠不會改變。後來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高伯在他臨死的那一刻,還在為自己當初的起事和後來的離開大清國耿耿於懷,那當然是後話了。

兩個家庭終於團圓了,這是最為重要的事情。三個多月來,兩家人經歷了一樣的災難,千難萬險,都像是做了一場噩夢,往事不堪回首。現在,生活好不容易重新歸於平靜,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但都發現,生活已經不可能復原了,他們已經失去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幾乎都已經傷痕纍纍,於是都不願意再提過去的事,再去回憶過去的事。特別是陳可鏡,他總是小心翼翼,生怕又提起山子的事讓李清華傷心難過。

生活總得重新開始,該忘的就得忘掉,一個人是不能帶著那麼多的包袱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那該多辛苦,多累呀!按高伯的意思,本來他打算替他們小夫妻租一間屋子,讓他們在新加坡先站住腳,再慢慢看要怎麼發展。但陳可鏡卻堅持要到沙撈越去投奔他的二叔陳忠祖,他的二叔在沙撈越的古晉開飯店。他說他必須找到他的二叔,二叔已經老了,要不是因為二叔,他也不會到南洋來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高伯自然不便挽留,便給了他們夫妻一些盤纏送他們上路了。

從地理位置上講,沙撈越位於世界第三大島婆羅洲西北部的一個小國。它原本屬於汶萊蘇丹管轄,汶萊蘇丹派有總督及親王駐在沙撈越的古晉,處理政事。沙撈越在馬來語中的意思是「把王位獻給你」。十九世紀初葉,一艘英國商船途經沙撈越境內時失事,船上的水手被沙撈越人救起,並受到了優待。新加坡英殖民當局及商會因此請逗留在新加坡的英國探險家詹姆斯·布魯克為代表,帶著禮物文書赴沙撈越,向駐沙撈越的汶萊親王及總督表示謝意。詹姆斯原為東印度公司的一名職員,後辭職進行他的探險活動,到過檳城、新加坡、馬尼拉、中國等地。一八三九年八月,他到達沙撈越後,向親王與總督轉達了新加坡英國總督與商會的謝意,受到了熱烈的歡迎與殷勤的接待,他還與親王結為摯友。在此後的兩年中,布魯克幫助親王鎮壓了沙撈越人民的武裝反抗。因為親王曾在事前多次許諾,只要布魯克幫助他平定暴亂,便將沙撈越授給他,並封為該國「拉者」(國王之意)。所以,根據這個諾言,詹姆斯·布魯克於一八四一年九月被授為沙撈越「拉者」;翌年八月,得到了汶萊蘇丹的正式冊封。一八四六年,沙撈越宣布獨立。一九六三年,馬來西亞國家正式成立,沙撈越便納入了馬來西亞。

中國與沙撈越的友好已有悠久的歷史,那裡大多數是福建人和潮州人。那時,從新加坡到沙撈越州只有輪船可通,辭別時,李清華抱著高蘭香痛哭了一場。都說南洋好,到底好在哪裡?家鄉卻有那麼多人打破頭都想著漂洋過海要來南洋,這不,才來南洋多久呢,就經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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