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李清華和高蘭香並不知道,正當她們日夜想念她們的男人時,兩個男人此時其實就在與新加坡僅一條長堤之隔的馬來亞半島一個叫馬六甲的地方。

當年廣東人和福建人歌謠里唱的,民間里所說的下南洋實際上指的就是到馬來亞、新加坡、菲律賓、汶萊和印尼等東南亞國家。而那時的新加坡連同馬來半島的馬六甲和檳城等,同屬於英國的殖民地,兩地可以自由進出,不受什麼限制。

陳可鏡和黃澤如至今也沒有弄明白自己怎麼會讓海盜給抓走了。事後認真想想他們是多麼的傻呀!他們兩個人的命難道就值包里那一點點的錢嗎?如果當時就讓海盜給殺了該怎麼辦?而且,他們也太不自量力了,就憑他們兩個人,他們就能夠從那些強悍的海盜手裡奪回那個行李包嗎?他們能夠打得過那些強悍的海盜嗎?女人哭哭啼啼是女人的事,女人可以沒有理智,但作為男人的他們怎麼可以沒有理智?想想實在是太可笑了!不過,有一點是他們意料之外的,那就是他們落入海盜手裡後,那些海盜倒沒有去傷害他們,海盜當時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抓走他們的,永遠便成了一個謎。如果一定要找到一種理由的話,那就是對這兩個男人的反抗,海盜們所採取的一種本能的鎮壓和報復。

離開了「吉順號」後,海盜們完全陶醉在劫獲後的狂歡之中,似乎早已忘記關在船艙里的兩個男人。陳可鏡和黃澤如總是忘不了從海盜船上逃走的情景。那已經是他們被抓到海盜船上第二天的早晨。天已經亮了,太陽剛剛從海平面上升起來,透過舷窗,可以看到近在眼前的海岸線和海岸上的各色房子。兩個男人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來,他們心裡相當清楚,他們將面臨著兩種選擇,要麼趁船還沒靠岸想辦法逃掉,要麼等船靠岸後隨海盜處置,而兩種選擇都面臨著不可預見的變數。陳可鏡問黃澤如說,你會游水嗎?黃澤如開始並沒有理解他的意思,他說,你為什麼要突然問這個?話沒說完,黃澤如已經自己意識到陳可鏡的意思了,趕緊說,你是說我們要逃跑?陳可鏡說,只有走這條路了,我們說什麼也要拼一下,否則,船一旦靠了岸上,到底會發生什麼事誰也無法料想到。黃澤如馬上響應說,逃就逃,我們總不可能這樣白白等死,與其等死,還不如拼出一條路來。你說吧,我們該怎麼逃?

實際上,可供他們逃跑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從舷窗口逃走。從剛才被關進船艙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注意到那個可能給他們帶來生機的舷窗了。兩人心知肚明,只是誰都沒有去點破它。這中間當然還有一層原因,在那無邊無際的大海上,海盜就是讓你跑,你又能跑去哪裡?還不照樣要被海浪給吞沒了,要葬身海底?但現在就不一樣了,海岸已經近在咫尺,這個時候要是再不跑就沒機會了。再說,他們也必須逃走,他們心裡最惦念的是兩個女人的安危,兩個女人至今生死不明,她們到底在哪呢?

到了要逃走的那一刻,兩個男人立下了口頭的生死約定。那種生死約定有點類似江湖上的那一套,就差沒有刺血盟誓了。他們決定,他們中間不管是誰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找到已經失散的兩個女人,然後帶她們回到中國去。南洋固然好,誰都想往南洋跑,可一個舉目無親的女人在異國他鄉要怎麼過?兩個男人幾乎被自己的使命和責任感動得淚花閃閃,咬了咬牙,兩人一前一後從舷窗口跳到了海里。

事後想起這件事時兩個男人竟然滿腦子空白,一點也想不出自己是怎麼游到岸邊的。而實際的情況是那時剛好漲潮,海浪就像在捲簾子,高高低低地向岸邊席捲而去,也就是說,他們完全是藉助海浪,被滾滾而去的浪潮推到岸邊的;而如果真的讓他們自己游的話,能夠順利游到岸邊那是不可想像的。

兩個男人於是被浪潮送到了馬來半島的馬六甲。

馬六甲是馬來亞歷史上第一個有史可載的王國。馬六甲的得名據說來自一棵樹。十五世紀,蘇門答臘王子蘇拉漂洋過海流落來到馬來半島,王子無意之中看到在一棵樹下有一隻鼠鹿正在與一隻野獸激斗,王子很為弱小的鼠鹿擔心。然而,出乎王子意料的是,鼠鹿最終還是戰勝了那隻強大的野獸。王子感到相當欣慰,從中獲得無限的力量。他認為那完全是一棵神樹,是神明在暗中保護了鼠鹿,他於是問隨從說那是一棵什麼樹,隨從說,叫馬六甲樹。王子於是決定在這塊土地上留下來,重新建立王朝。這塊土地他就命名為馬六甲。

還有一種傳說,說是一個被放逐到馬六甲的興都王子在馬六甲樹下休息,忽然發現這裡風貌天成,最終擇此而居,並把此地起名叫做馬六甲。當然,還有許許多多關於馬六甲的傳說,但不管以哪一種方式冠名,馬六甲都與中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明朝三保太監鄭和七下西洋時,就有五次到達馬六甲。據說,華人移居馬六甲就是始於鄭和的水手們和當地的馬來族姑娘通婚,因此,這裡的人都認為他們是鄭和水手的後代。當地甚至還流傳著明朝公主漢寶麗嫁給馬六甲國王的故事,更是給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增添了許多美麗的想像。實際上,馬來亞的馬六甲和檳城在淪為英國的殖民地後,便湧來了大批來自世界各地尤其是歐洲的商人。

開發需要大量的勞力,於是出現契約勞工,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賣「豬仔」。而那些「豬仔」幾乎都來自廣東和福建的沿海地區。他們被「豬仔」販商運到殖民地,以債權身份從事強制性的勞動。這種契約移民性的勞工由來已久,馬六甲和檳城還有專門機構從事「豬仔」的買賣,對勞工開有價碼,進行公開的買賣。儘管當時中國有海禁條例,公民不可自由出入國境,但禁而不止,仍然有大量的勞工經由葡萄牙人管控的澳門源源不斷逃到南洋和許多國家,或乾脆由「豬仔」販商到中國收買地方官員放人出洋。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一八六〇年英國和法國與中國滿清政府簽下《北京條約》後,才使得買賣人口合法化,勞工出洋一時達到高潮。而馬六甲,當時也有一大批的中國勞工被賣到那裡做苦力。

陳可鏡和黃澤如被浪潮衝到沙岸上時,他們都已經被浪頭打得昏頭昏腦了。等到他們清醒一點的時候,他們仍然還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只有一點他們是清醒的,那就是他們還活著,他們已經離開那群海盜了,這比什麼都重要,只要活著,他們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女人了。從中國出發的「吉順號」目的地是新加坡,這一點在那天「吉順號」剛出發時就已經明確了。關鍵是,兩個女人到了新加坡後到底會去哪裡?是呆在新加坡等他們?還是滿世界跑著找他們?如果是後者,那就糟糕了,要想找到她們就相當的困難了。根據時間推算,從他們被海盜抓走到現在,頭尾也才不過短短兩三天的時間,兩個女人再跑會跑到哪裡去呢?最大的可能是,兩人這時應該還在新加坡。但不管是哪一種情況,擺在兩個男人面前的就只有一條路,也是他們唯一要走的一條路,那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們的女人。

兩個男人離了沙岸,準備曉行夜宿,一路找他們的女人去。問題是世界上的許多事情如果都像自己想像的那樣簡單就好了。偏偏不是,就像唐三藏西天取經必然要歷經九九八十一難一樣,他們找尋女人的道路必然充滿艱辛和曲折。兩個男人不知不覺中走進了一片湖泊,那些湖泊清澈碧綠,漂亮極了。實際上兩個男人此時已經走進了一個錫礦的礦區,那一個個漂亮的湖泊實際上就是已經廢棄了的礦坑礦池。兩個男人並不知道他們已經身處險境,從他們走進礦區的那一刻,就已經有人盯住他們了。這時有人沖他們走了過來,對方也是一個中國人。那人似乎早已知道他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又似乎非常明白兩個男人眼下最需要的幫助是什麼。他把他們帶到他住的地方,拿出饅頭和一些好吃的招待他們。那些食物對兩個已經被餓了幾天的男人來說簡直是致命的誘惑。看他們把東西吃得一點不剩了,才聽那人問他們是不是想找個事情做,如果想做的話,他可以幫他們的忙。

黃澤如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他這裡是什麼地方。

那人說,馬六甲。

馬六甲?馬六甲又是哪裡?向兩個一點也不知道馬來亞地理的中國人說馬六甲,等於白說。陳可鏡說,馬六甲是哪裡?這裡離新加坡遠嗎?

那人說,馬六甲就是馬來亞的馬六甲。怎麼?你們想到新加坡去?

黃澤如說,是,我們要到新加坡去找人。和我們一起來的人這會兒在那裡等我們。

那人聽說他們要去新加坡,故意叫起來說,去新加坡那才叫遠了,沒有兩三個月是走不到的。兩個男人聽了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想怎麼會那麼遠呢,到底有沒有搞錯?而事實是,那人在有意欺騙他們,因為從馬六甲到新加坡,充其量也不過二百多公里的路程。也就是說,他們兩人就是走路走到新加坡,也不過五六天的時間。

那人趁熱打鐵,進一步說,其實依我看你們可以先在礦上找點事情做,說一句唐突的話,像你們目前這種情況,人還沒走到新加坡,就要先在路上給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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