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以言退:生意做塌了 第九節

在西口外漂泊了三年了,許太春終於回到家鄉來了!

太春急匆匆地從遠處走來。當他看見平原村的輪廓時,臉上露出激動而興奮的表情。還是家鄉好啊,溝里的小河,村頭的槐樹,就是地里的土坷垃也透著親切,到家了,終於到家了!

太春走到河邊,雙手捧起河水喝了幾口,又洗了把臉,當他看到村口的那棵大槐樹時,他的步子漸漸變得沉重了,耳邊響起當時走西口時對母親和玉蓮的承諾:

「娘,聽說歸化城銀子多的拿簸箕撮,我掙夠了錢就回來!」

「玉蓮,等哥掙了錢,騎著高頭大馬回來,領著你去逛龍仙鎮,頭上戴的身上穿的,你稀罕啥咱就買啥!」

想到這兒,太春長長地嘆了口氣,他望著前面的村莊,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太春在大樹下猶豫著,徘徊著……

天黑了,太春靠在一面土崖上,望著天上的星星,滿腹心事:走?還是回家?算了,回家吧,守著娘過日子算了……不行,娘還等著我掙錢回來蓋房子娶媳婦呢,空著手回去,我咋跟娘交代……唉,要不還是走吧!

太春靠在土崖上嘆了口氣,他望著黑幽幽的天空,痛苦地:「老天爺,我該咋辦呢?」

忽然,太春想起什麼,他從懷裡掏出個銅錢,然後對自己說:「反面是不走,正面是走,聽天由命吧!」

太春把銅錢拋起來,接住,一看:正面!不算,再來一次。

太春又拋銅錢,接住:正面!再來一次……還是正面!

太春撫摸著銅錢,自語道:「莫非,這真是天意……」

就在太春拿不準自己是去是留的時候,他娘正在燈下納鞋底,想兒子。唉,太春都走了三年了,咋還不回來呢?走的時候說得好好的,等掙了錢就回來,莫非是沒賺著錢?要不就是身子骨不爽,病了?兒啊,不管咋說,你該給娘捎個信回來啊……

這時,一個黑影翻牆而過,躡手躡腳地向窗下走來。走近了,看出是太春。太春透過窗上的小洞向里望去——只見娘正在燈下納鞋底,看上去瘦了,也老了,幾乎有一半的頭髮都白了。

太春的眼裡有了淚。

忽然,「嘩啦」一聲,太春不小心把身邊的扁擔碰倒了。

太春娘在屋裡一愣,大聲道:「誰?」

太春急忙縮下了身子,逃到門口,翻牆逃走了。

這時,屋門響了一下,太春娘從屋裡走出來,她四處看看:「小毛賊!你等著,看俺兒回來不揳斷你的腿!」

院外,太春靠在牆上,早已是淚流滿面了……

第二天一早,村口的玉米地里。太春伸手撇下一穗青玉米,扒開後,啃著。從昨天到現在,太春水米沒黏牙,早就餓壞了。就在這時,太春聽見玉米地外面有一陣腳步聲傳來。太春忙向玉米地深處走了幾步,然後蹲下身子,小心地扒開玉米棵子向外望去——

這一看,太春完全驚呆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沒過門兒的媳婦玉蓮!只見玉蓮的胳膊上挎個籃子正向這邊走來,看上去比過去更豐滿更好看了。太春心裡一陣酸楚,唉,有家不能回,眼睜睜看著親人卻不能上前相認,這,這叫什麼事?都怨自己啊!如果當初自己聽了黃羊的勸說,好好地守著三義泰做草料生意,發不了大財,過日子是綽綽有餘,何至於像現在這樣回不了家?還有,要是那回不把那二百畝水地輸給浩三強,自己現在也該是個騾馬成群牛羊滿圈的老財了;唉,就算一直開豆芽店賣豆芽,如今怕也是個夠吃夠喝的小掌柜了,可眼下……

就在太春的腦子裡飛快地想著那些事情的時候,玉蓮已經來到了玉米地旁,眼看著就要走過去了,這時,太春不經意碰了一下身旁的玉米棵子,玉米葉子發出嘩啦嘩啦的響動。

「是誰?出來!」玉蓮警覺地玉蓮喊著,隨手從地上操起一根棍子。「再不出來俺就喊人了!」

不得已,太春從玉米棵子後面鑽了出來,蓬頭垢面地站在妻子的面前。

「你是?……」玉蓮意外地發現自己的丈夫站在面前:「太春哥?」

太春:「玉蓮!……是我。」

玉蓮似乎感到了事情蹊蹺,她問太春:「哥,你啥時候回來的?咋不回家呢?」

太春:「玉蓮,我……」

玉蓮上下打量著太春:「哥,你這是咋了?病了?」

太春搖搖頭。

玉蓮:「那……遇上劫道的了?」

太春長嘆一聲轉過身去。

玉蓮:「哥,你好歹說句話呀。」

太春扭過身子,用雙手捧著玉蓮的臉,眼睛裡淚光閃爍:「玉蓮,哥對不住你……」

玉蓮疑惑地:「莫非……你在外頭犯了事?」

太春搖搖頭。

玉蓮警覺地:「那就是你在外頭……有了女人?」

太春:「哎呀,看你想哪兒去了!」

玉蓮佯裝生氣:「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到底……算了,還是回家吧,有啥事回家跟娘說去。」

玉蓮說著拽著太春就要走。

太春深嘆一口氣:「唉——」

秋天的莊稼地,成熟飽滿的玉米、火紅的高粱。遠處的村莊,炊煙裊裊,雞犬之聲相聞……在玉米地里,太春把自己在口外這三年的經歷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玉蓮。

太春說:「就這,說完了。」

玉蓮聽得淚流滿面。

太春:「要不是牽掛著你和娘,我就不回來了,狼吃狗啃死外頭算了!」

玉蓮一下捂住用處的嘴:「可不敢瞎說……哥,只要你囫圇個兒回來了,這比啥都強,走,咱回家吧,娘想你都想魔怔了。」

太春:「不。昨夜裡我偷著回去看了,娘挺好,我就放心了。」

玉蓮:「你回去了?唉——都到家門口了不進去,哥,你也忍心?」

太春:「玉蓮,出去時兩隻手,回來攥一雙空拳頭,你叫我咋見人?」

玉蓮:「我不管!你要不回家,我就叫娘來!」

太春一把抓住玉蓮的手:「玉蓮,我的好人哩,哥求你了……要是叫娘知道了,我就走不成了!」

玉蓮一驚:「咋,你還要走?」

太春點了點頭。他這時陷入了無法言狀的痛苦之中,三年的走西口使他艱苦備嘗。在冰冷渾濁的黃河水中,在冰雹擊頂使他倒身在地的那一刻,他想起了娘,想起了玉蓮,想見到她們,想拉著她們的手倒一倒心中的苦水,訴一訴這幾年的委屈,甚至也想過乾脆回家團聚,歡樂地共度苦日子。但當他看到了娘,和玉蓮在一起交談,又無形中萌發了無窮的力量,心想:「大男人不蒸饅頭蒸口氣,啥時候混不出個人樣兒來,我就不回來見人!」

玉蓮:「不,哥,俺不叫你走!俺不跟你要金不跟你要銀,俺啥都不稀罕,俺就要你這個人!」

太春:「玉蓮,你聽我說,誰都知道俺走西口掙大錢去了,要是就這麼回去,窩囊也得把俺窩囊死!」

玉蓮:「哥,俺明白了,從你走西口的那天起,就是放出去的鷂子,你的心就野了,平原村攏不住你了……你說吧哥,俺能幫你做啥?」

太春:「玉蓮,你想法給哥烙點乾糧,千萬別讓娘知道……」

玉蓮眼裡含著淚,望著太春點點頭。

太春娘正在院子里餵豬餵雞,玉蓮胳膊上挎著小筐走進來喊道:「娘!」

太春娘嗔道:「咋洗這半天?大早起水涼。」

玉蓮不語,提起衣裳來嘩嘩地使勁抖著,晾在繩子上。

太春娘:「面也磨了,米也碾了,屋子也收拾了,娘再鉸對喜字,全齊了,就等著太春來家了!」

玉蓮故作輕鬆地:「急啥呢,不過是捎來封信,等他回來,還不知是猴年馬月的事呢……」

太春娘:「看你!咋凈說些不吉利的話呢!」

玉蓮的眼淚滾下來,她趕緊用手抹了去。

太春娘抬起頭:「玉蓮,你咋了?」

玉蓮嘩嘩地抖著衣裳,故作笑臉:「不咋,衣裳上的水濺臉上了……娘,昨兒個黑夜我做了個夢,夢見幾隻燕子在咱家房檐上做窩,攆都攆不走。」

太春娘:「好夢!玉蓮,說不定太春這一兩日就要到家了!」

玉蓮:「娘……娘,你歇著,我去做晌午飯。」

太春娘看看太陽:「急啥,還早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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