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打點不周又得罪人 第六十七節 送禮

京師早已不是三十年前的京師了。

左宗棠車駕接近京師城垣時,他印象中的城牆原本是整潔如洗的,但現在卻布滿了槍炮轟擊後的痕迹,不用問,這肯定是咸豐八年,英法聯軍攻佔京師時留下的創傷。

左宗棠鼻子一酸,兩眼流出淚來。他想起了咸豐帝,想起了咸豐帝下給自己的幾道聖旨。

當天晚上,他被引到賢良寺住下。賢良寺在東華門的冰盞衚衕,就是原來雍正年間怡親王允祥的府第,改成寺後,專供封疆大吏入覲述職時下榻之用。

吃過寺僧敬獻的素點心,又打發走了趕來請安道乏的京縣官員,左宗棠也不及歇息,便命人套車,自己隨手拿過裝有銅鼎的木製箱子,就乘上馬車,要到潘府去看望潘祖蔭。潘祖蔭已提前接到左宗棠打發人送過來的帖子,此時正備好了酒菜在府里坐等。聞報,潘祖蔭忙命人打開中門,自己則快步迎出去。

潘祖蔭此時是四品頂戴,領大理寺少卿,年紀也不過三十九歲,加之一直在京師做官,更顯得年輕。

左宗棠時年已五十七歲,比潘祖蔭整整大了十八歲,他又一直做外官,長年累月布兵打仗,鬚髮已然全白,看上去就更加顯老。無論從年歲還是體貌上看,左宗棠都該是潘祖蔭的長輩。

但左宗棠一見潘祖蔭,還是直挺挺地跪下去,一邊磕頭,一邊用他那特有的官話,夾有極重的湘音說道:「湘陰舉子不才左宗棠,特來給京卿大人請安。」

潘祖蔭慌得急忙三步並作兩步,用雙手把左宗棠一扶,見左宗棠不起來,他便也順勢跪下道:「該行大禮的是潘伯寅,您老不起來,伯寅也只好跪下同您老講話。」

左宗棠一邊起身一邊說道:「潘京卿有恩於左季高,季高就算見大人一次就跪一次,也不為過。」

潘祖蔭也站起身來,笑道:「伯寅知道大人今天到京,特在舍下備了些粗茶淡飯和不中喝的酒,原本要與您老好好地喝他一頓,哪知您這一進門,先給伯寅來了個下馬威。這要是傳出去,您讓伯寅以後還怎麼做人?」

左宗棠卻說道:「伯寅哪,您可能不知道,左季高從咸豐十年開始,就一直想您哪。若非您仗義執言,左季高說不定已被官文這個老犢子下進大獄多時了。伯寅哪,老哥此次進京,一共要辦三件事。第一件事是要見您一面,第二件事是向兩宮太后和皇上請訓,這第三件事,就是要和官文算算總賬。我就是要問他,左季高與他素昧平生,他如何要屢屢誣陷於我?是何居心?他說不出個子午卯酉,我就摑他的大耳刮子。狗娘養的,我不信治不了他!老弟,老哥這麼做不過分吧?」

潘伯寅把左宗棠一直引到大方廳坐下,又安排下人把菜重新熱過,又沏了茶,這才說道:「季翁,您老也是讀聖人書長大的,難道忘了『冤家宜解不宜結』這句古話了?官文從直督任上回京,一直告假在府里養病,他大概也沒幾天好過了。他又是文華殿大學士,是西太后心目中的能員。許多漢官躲他猶恐不及,您老還要找他去鬧,您就不想想,好好的大活人,和快死的人能計較出什麼呀?」

左宗棠點了一下頭,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拍手說道:「看看,我真是老糊塗了!一見到您光高興了,倒把送給您的一個玩意兒給落車上了。您先坐,我把它取過來。」

潘祖蔭笑道:「天下人傳聞,左爵帥性急如火,您老這毛病還沒改呀?您坐著喝茶,我讓人送進來。」

左宗棠道:「讓他們慢著點兒,我可是小心了一路。」不一刻,木箱子被人送進來。

左宗棠接過來,當著潘祖蔭的面小心地打開,把鼎拿出來,遞給潘祖蔭道:「也不知您喜歡不喜歡?」

潘祖蔭微笑著把鼎接過來,一邊看一邊說道:「您老以後可不能這樣,這麼遠的路途……」

潘祖蔭突然不再講話,舉起銅鼎細細看起來。他看了一會兒,又用手裡外摸了一遍,然後便把鼎小心地放到桌上,又順手拿過放大鏡細細地看起來。

良久,他放下放大鏡,忽然對著銅鼎雙手一拍,又把手伸進鼎內抓了些什麼用舌尖舔了舔。潘祖蔭把鼎重新放進箱子里,說道:「季翁,真謝謝您老讓我開了回眼。這隻鼎,曾相國看過嗎?」

左宗棠一邊喝茶一邊笑道:「滌生在江寧督糧督餉,老哥我和少荃爵相在直、東督戰,他怎麼能看見呢?也不知他這直督什麼時候才能到任?伯寅,您從上面看出了什麼?我怎麼看您看起它來跟寫八股文似的?」

潘祖蔭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漱了漱嘴,說道:「季翁,您老先講講這隻鼎的來歷吧!」

左宗棠道:「這隻鼎還有來歷嗎?這是劉克庵在陝西的一座古廟裡得到的。克庵說我與您是初次會面,您又喜歡收藏一些罈罈罐罐的,所以我就把它帶進京來了。」

潘祖蔭小聲說道:「季翁啊,您老離京的時候就把它帶回去吧。您告訴劉克庵,這隻盂鼎是一件真正的古物,它當是漢朝宮廷的祭祀器物。克庵如果不信,可拿給曾相國看。曾相國是這方面的大手筆。」潘祖蔭長嘆一口氣道:「這等無價之寶,伯寅怎敢擅留呢?」

左宗棠起身把木箱子往屋角一放,說道:「什麼寶不寶的,您老弟只要覺著不噁心,我就知足了。要我看哪,您潘伯寅才是真正的國寶呢!伯寅哪,我趕了一天的路,到賢良寺只吃了兩塊點心,現在有些餓了。您說備好了飯菜,如何到這時候還不擺出來呀?」

潘祖蔭忙道:「好好好,我們現在就去用些飯吧。飯後,我帶您去恭親王府先見一見恭親王,同王爺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給您請個恩典下來。還有幾位軍機大臣,您老也要去看一看,多少打點一下,以後也好說話。」

左宗棠邊起身邊道:「老弟,恩典的事就免了吧。請下來倒好,若請不下來,您讓老哥這張臉往哪兒擱?何況,我朝祖制,大臣六十五歲,才能奏請。這個釘子就不要碰了。還有去拜各位軍機的事,也得算計著來,老哥準備的銀子可有限,別花冒了,讓人笑話。」

潘祖蔭道:「恩典的事由我同王爺去說。去拜望各位軍機,恐怕總得一千兩銀子吧?少了,怎麼拿得出?」

左宗棠在心裡算了算,說道:「那就夠了。我這次進京,一共帶了四張銀票。兩張三萬兩的,兩張兩萬兩的,一共是十萬兩。」

潘祖蔭想了想道:「十萬兩怕要不夠。我們吃過飯再議。」

飯後,兩個人又喝了一杯茶,這才去拜望恭親王。恭親王沒有見過左宗棠。見了之後,自然是極其客氣,又說了幾句奉承的話,便忙著要過左宗棠請訓的摺子,走出屋去傳人往宮裡遞。潘祖蔭便給左宗棠使個眼色,自己也跟著走出去。

左宗棠知道,潘祖蔭一定是去同恭親王講為他請恩典的事,一顆心就激動地怦怦亂跳。

恭親王很快又同潘祖蔭走回屋來,三個人又談了幾句話,左宗棠便告辭出來,恭親王則拉著左宗棠的手再三囑咐:「明天晚上,你哪兒都不準去,本王要在王府為你接風。」又對潘祖蔭道:「伯寅,到時候由你去賢良寺接季高。」

按著預先同潘祖蔭計議好的,左宗棠臨別時給恭親王留了兩張銀票,一張是三萬兩的,一張是兩萬兩的,一共是五萬兩。

左宗棠邊遞銀票邊道:「下官來得倉促,也沒給王爺置辦什麼,王爺買包點心吃吧。」

恭親王起先還不肯收,後見左宗棠執意要送,這才口裡說一句:「既然你有這份心,本王就不同你客氣了。」

走在路上,左宗棠苦笑著對潘祖蔭說道:「伯寅哪,一出手就是五萬兩,還有幾位王爺可怎麼辦哪?」

潘祖蔭笑道:「您聽我的錯不了。恭親王雖說現在不是議政王了,但還是拿權的人。您送少了,不入他的法眼。還有兩位王爺也需要去拜一拜,一個是惇親王,一個是醇郡王,每人兩萬兩就夠了。軍機大臣現在是四位,文祥和寶鋆每人需要一千兩,沈桂芬可以給五百兩。李鴻藻剛入軍機,給他二百兩也就行了。還有各部院尚書、侍郎,不走動一下也不好。另外就是宮裡頭,也需打點一下。像總管太監安德海,他若打發人到賢良寺去給您請安,您最少得拿出一萬兩銀子的賞賜才能過關。」

左宗棠皺著眉頭說道:「伯寅哪,已經花光了,沒銀子了!」

潘祖蔭笑道:「您老不用發愁,有沒有銀子您老都得打點。我跟您說句實話吧,您老最少還得拿十萬兩的銀子才能離開京城。沒有銀子不打緊,我們可以到錢莊去借,您回任以後,再還給他們也就是了。您老現在名頭大,每年過手的軍餉,成百萬計算,您還沒進京,有人就已經瞄上您了。您不給他們些甜頭,您還想在任上安安穩穩地辦事?」

左宗棠嘆息道:「這哪是進京請訓哪,這簡直是過鬼門關哪!」

潘祖蔭笑道:「您這話同我說說也就是了,萬不可與其他人講。」

左宗棠說道:「伯寅哪,您多慮了。我又不是孩子,哪能那麼不懂事啊。您這都是為我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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