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深圳

王大力和田小明商量來商量去,最後決定把他們的中國生命科技公司總部落在深圳。在他們的討論過程中,充滿了地域偏見。北京是第一個被排除的,「那不是個幹事兒的城市。你街上遇上十個人,五個比你官兒大,能找你麻煩,另外五個認識比你官兒大的,還是能找你麻煩」。

他們都同意,上海是中國最現代化、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城市,「但是,我們不是上海人啊,我們也不是白種洋人啊,穿再好的西裝也是外地人」。廣州太江湖,儘管他倆都會說一些粵語,但是王大力說,他每次在廣州多住幾天,就有買把長刀到街頭混的衝動,或許是童年陰影,長大過程中,看的香港黑幫錄像全是以廣州一帶的街景為背景,《英雄本色》、《縱橫四海》。而且,「女的太難看了,顴骨高得像猿人」。

離家鄉最近的武漢也排除了,「坦率說,就是鄉土版的上海,市儈不減,品質低幾級」,整個城市落後北京、上海二十年,拍懷舊青春片,街景可以直接用。沒選香港,原因非常簡單,香港骨子裡是個做貿易的,賤買貴賣,香港從古到今,有過任何一個創新型的高科技公司嗎?

深圳距離香港近,出了不少真正市場化的好企業:平安保險、招商銀行、萬科、騰訊、中集、華為,人都說普通話,沒有土著,沒有地域偏見。

田小明的父母也搬去深圳,在南山腳下,和田小明住得近。白白露向田小明深圳的床仔細看了幾眼說:「我睡過的床,田小明,你可以去外面開房,但是如果領人回這張床,就太不夠意思了。」沒等田小明回答,拍了拍田小明的肩膀,「振興中華,給留學生爭光,給QH和斯坦福長臉,給咱們三個孩子掙錢的重任就交給你了。記得飯前便後要洗手。注意個人問題。」然後回北京陪她父母住了兩天,就飛回美國了。

來深圳,田小明媽媽尤其高興,冬天的時候,深圳比湖北暖和很多,沒有極端天氣,需要開電暖器的日子也就一兩個星期,八九月份的時候,深圳有新鮮的南山荔枝吃。「『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我這麼胖,又姓楊,這輩子,這麼大歲數了,應該好好吃吃荔枝。」田小明媽媽說。楊媽媽對田小明說的第二句話是:「小明啊,要注意,回國了,不是美國了,法制社會了。」田小明看著楊媽媽嚴肅認真的眼睛,腦子裡飛奔出什麼意象,實在不知道說什麼,簡單點了點頭,很真誠的樣子。

在深圳沒多久,田小明感觸頗深。

這些感觸包括:

第一,經過多年改革開放,中國某些大城市已經接近世界發達水平。

第二,政府官員都是服務型的。

第三,創新必須投入大量的研發費用。

第四,上海女生的長相都是打扮出來的,她們沒有任何文化追求。

第一條事例:田小明在深圳寶安機場提醒一個登機插隊的壯漢,客人不上完,飛機是不會飛走的,插隊是個很齷齪的行為,被一拳斷了鼻樑骨,壯漢說:「我加塞?誰看見了?我一直在這裡。你才加塞呢。我打你這個加塞的。」

第二條事例:一個官員對他說:「我的確是服務型的。但是,我是公共事務管理學的博士、博士生導師、世界五洲公共事務管理協會創會會員,但是,這裡海外歸來的人才比打工妹還多,不涉及十個億的事兒,我管不過來,只能當老子、莊子,無為而治。」

第三條讓田小明的公司成功接近了海外IPO。一種創新是投入大量研發費用形成技術突破,另一種創新是山寨,深圳的創新是第二種。田小明一個朋友在深圳做的MRI、超聲等等影像設備,類似大廠機器的性能,只賣三分之一的價格,大廠機器要病人走到影像科MRI室去照片子,他的機器走到病人床邊來,大廠機器配備二十寸專業黑白顯示器,他的機器配備三十寸彩色顯示器,大廠機器只能分析圖像,他的機器還能玩鬥地主、魂斗羅、坦克大戰等等三十個懷舊小遊戲,看美劇、韓劇更不在話下,界面如同iPhone,可以按影星、劇名、放映頻率檢索。

田小明開竅了,停下了所有化學原研葯的開發,不賭自己的運氣猶如神助,也停下了大分子原研葯的探索,專註難做的原料葯(Active Pharmaceutical Ingredient,API),一樣的活性,世界市場二分之一的價格。田小明的生命科技公司四年後無限接近美國IPO的規模。

田小明回國半年後,認識第一個女性,正宗上海浦西的。父母都通英文,喝英式下午茶,她姓楊。楊美媚頭髮剪齊洗順香香地撒在肩胛骨上,洗把臉之後,臉上一左一右兩塊粉團比上妝之後還幼嫩還透亮,玉蘭花一樣,瓷器一樣,很少說話,坐在燈光不明亮的地方,一張臉美得發光。他們是在上海開生物技術創新大會時認識的,田小明在台上做主題報告,講矽谷的創新機制,楊美媚坐在台下第一排,順直黑髮攏在右前邊,沿著肩胛骨垂到右奶,左手托左腮,不看大屏幕上的PPT,只看田小明。田小明沒仔細看楊美媚,田小明天生害羞,當眾講話時,從來不看聽眾,看天花板,看門板,看地板,看虛空。田小明講完,楊美媚上來換名片,一身好聞的香。集體晚飯吃完,楊美媚發簡訊,想去田小明酒店房間坐坐,有些問題還想再請教請教。

給楊美媚倒了一杯紅酒,田小明自己喝了一瓶之後,楊美媚那一杯紅酒還在楊美媚手裡玩兒著,玻璃酒杯口上多了一抹口紅印兒。一瓶紅酒之後,田小明意識到,自己開始話多,講了《論一切》里中文起源這一章節。

「《論一切》里最關心的是各種起源。起源分析好了,後邊就簡單了。第一個有機物,第一個生命,第一個人,第一個中國人,人的第一次心跳,等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數。世間萬物莫不如此。一,最難。二,三,之後,勢已成,沒什麼難事兒了。你創業一個公司,很難,第二個、第三個之後,你就是個創業家了。世間萬物莫不如此。」

田小明又開了一瓶紅酒,喝水一樣,喝了一大口,接著說《論一切》。兩瓶紅酒之後,楊美媚對田小明說:「別再開了,兩瓶紅酒基本都是你自己喝的。再開,我也不會多喝,即使多喝一點點酒,我也是有分寸的。我不是一個隨便的人,我對於一些事非常在意。今天非常開心認識你,知道了很多我從來不知道的事情,我很欣賞你,希望以後能夠多看到你。我們之後的日子還長,你的中國生命科技公司還沒在海外IPO呢,股權架構也還有很多問題。你稍稍閑一點的時候,可以把這些年的管理經驗總結總結,出本書。你晚回深圳半天好不好?天快涼了,明天去美美百貨幫你挑件羊絨大衣,頂尖好料子,質量比大名牌還好,價錢不到三分之一,買來之後把領子後面的商標去了,以後你坐港龍的飛機,那些好美的港龍的空姐幫你掛大衣的時候都不知道是什麼牌子,一摸料子,如果懂得,一定以為是義大利定製的,對你另眼相看。你也是有老婆的人了,你老婆怎麼也不提升些品位,好好管管你穿衣戴帽?」

楊美媚開門走了。田小明剩在自己濃重的酒氣里,看著在楊美媚身後逐漸關緊的門,像人生其他幾個重大瞬間來臨的時候一樣,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自從白白露回美國之後,和田小明天天通話,偶爾還視頻。田小明十多年前剛到美國的時候,和國內通話,一分鐘接近兩塊美金,那時候,一美金相當於十塊人民幣,打電話是件大事。過幾年,有了IP電話,一分鐘一美金,一分鐘半美金,一分鐘一美分,那時候,一美金相當於八塊人民幣。再過幾年,有了通過數據網路的即時通信、Skype、FaceTime、p、Wechat,語音免費了。田小明自己能編程,有了蘋果手機之後,做了很多Beta版的小應用,比如找公交路線、找餐館、找停車位等等。楊美媚見識過幾個,和他講,每個小應用都閃爍著錢的光芒,田小明說,他能做的事兒太多,沒那麼多時間把每個創意都完成。田小明不喜歡手機視頻這個東西,他修改了一下程序,提前自錄了幾個視頻片段,白白露要求視頻的時候就自動插播。田小明漸漸開始懷疑,白白露在進行查房活動。視頻是白白露發起的,但是田小明還是覺得,手不拉著手,不管通話有多頻繁,都彷彿嘴碰不到水,男人和女人,同生死一樣遙遠。

漸漸地,中國北京時間和美西時間越來越是個障礙,更大的一個障礙是背景的不同,似乎一個笑話要交代很多才能引發笑點,等笑聲傳來,已經是十分鐘之後的事兒了,彷彿早期IP電話的時滯。終於有一天,白白露說,咱們別這麼經常通話了吧,似乎電子郵件更溫暖些。田小明說,也好,這樣就不用湊時差了,上次視頻,沒合適地點,但是又害怕錯過時間你會多想,只能用了個高速公路加油站的公共廁所。

再通電話,就是以吵架為主了。

白白露在電話里說:「我爸媽要來灣區了,我好煩啊。」

田小明說:「有什麼可煩的呢?你都這麼大了,也結婚了,也獨立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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