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歸

在舊金山飛北京的CA986上,白白露坐在田小明的左側,兩隻手一直抱著田小明的左胳膊,醒著,睡著。白白露想了想,還是要回趟國,幫田小明安頓一下。QH大學的男生,多數自理能力極差,五個男人脫了鞋,四個襪子是帶破洞的。在白白露成為田小明女友之前,田小明的襪子也是帶破洞的。田小明說,完全不影響生活質量啊。白白露說,影響我的,我心疼。

白白露第一次清晰比較QH和B大的男生是她大學一年級,北京的初冬。圓明園遺址西側一個叫「湖山在望」的小湖來了四隻天鵝,白白露同時被QH和B大兩撥兒男生邀請去看最像她的禽類。白白露想了想,說她自己去。白白露看天鵝的下午,陰天,B大男生騎車來的,衣服五花八門,到了湖邊,支好車,席地而坐,看天鵝、看她、看雲彩、看天,有人背《離騷》,有人說政治,有人悶頭寫自己的詩。QH男生跑步來的,一水兒運動服,上唇一抹軟黑胡兒,上身一股汗味兒,見到天鵝,駐足三五秒,點了點頭,轉身接著跑,「為祖國健康工作五十年」。當時在天鵝面前,白白露心裡比較了一陣,以後找個QH男還是B大男,QH男讓人心疼,B大男讓人心動,沒想出結論,接著看天鵝。

「如果每次越洋飛機都這麼坐,我開心死了,好浪漫啊。」白白露又緊了緊抱著田小明的雙手。

「既然回國了,要不要辦個婚禮?」田小明問。

「你找死啊?我們家三代鄭州郊區,不擺二十桌不可能夠坐,你一桌喝一大杯酒,就直接去醫院了。還有我爸,我在QH上學的時候,每次寒暑假離開家,他都要找茬打我弟弟。我婚禮上,他得哭得稀里嘩啦。」

「真的嗎?」

「他會很難看,會把場面搞得很難看!」

「明白了。」

飛機飛了一段,機艙里的人陸陸續續睡了,空姐集中在操作間,小聲地聊天。田小明坐得近,無意中聽了聽,也都是男友、美容、減肥、明星、八卦、薪水之類,和地面上女生談的沒啥兩樣。

「田小明,你說人長大過程中是不是要修正很多錯覺?」

「比如?」

「比如空姐,原來覺得真是個夢幻職業,長大了,坐多了,就是餐廳服務員加酒店服務員,還整天在天上,盒飯比地攤還難吃。這活兒漂亮小姑娘真不該干,應該像美國一樣,都是中老年大媽干。再比如護士,以為溫柔賢淑,能問寒問暖,其實,白天在病人身上累得賊死,回去怎麼會有笑臉給你?對了,你喜歡空姐嗎?」

「我還好。屬於制服誘惑的一種。我還是看本質。」

「本質是什麼?」

「外在,還有發自內心的熱愛。」

「對了,你以後如果總是飛北京/舊金山、舊金山/北京,每次都遇上這幾個年輕空姐,她們會不會追你啊?」

「航空公司設計流程時早就想到了。如果像公共汽車那樣,固定線路固定乘務員,早就各種緋聞了。航空公司都是大輪班,乘坐一個大航空公司,你碰上同一個乘務員的概率很低。我沒仔細算過,可能稍稍高於空難概率。你要不要我拿筆算算?」

「算啥啊?田小明,你個無聊無趣中理男,中年理科男。那,如果你每次都遇上不同的空姐,萬一遇上一個你一見鍾情、一見魂飛天外的,你還能不顧一切地愛嗎?」

「我有你了啊。」

「我沒給你挖坑。這樣吧,如果你五雷轟頂地愛上了某個空姐,你怎麼和她認識上?」

「理論上,很多方法啊。」

「比如?」

「比如你一直要酒喝。」

「太俗了。」

「比如你買免稅商品,多買件不錯的東西,她幫你刷卡後,你把東西送她。」

「嗯。你經驗很多,追過幾個?」白白露臉色變了。

「我是說理論上嘛。講理論,就是理論。我講不出幾個,就是智商太低,你作為老婆,多沒面子啊。」「反正你小心,這是社會主義新中國,不要色迷迷地盯著空姐。」

「別把自己的壞思想放在別人腦子裡。」

白白露死掐田小明的胳膊肉,田小明咧嘴,沒叫。機艙里,有兩個孩子開始咧嘴哭,聲音越來越大。機艙里不少祖輩兒帶著孫輩兒的,一人一個比他們腦袋還大的iPad。機艙黑暗,熊孩子們在iPad的映照下,像一個個的小鬼兒。

白白露說:「正好,睡不著,咱們接著聊天,我發現在飛機上聊天比在床上聊都好。誰都不能玩手機!你想要幾個孩子?」

「就這種往死里哭的?」

「孩子嘛,不哭不鬧,不是孩子。」

「我沒想過。父母逼過一陣,後來絕望了,就清凈了,我《論一切》還沒弄完,也就沒再想小孩的事兒。」

「我想至少要三個。我想過很多命名方案。中文的,比如,三個孩子,就叫田心、田肝、田寶貝。簡單喊,心肝寶貝,他們三個就跑過來,好玩吧?還有英文名字。比如,三個孩子,就叫Jay、Kay、Al,和J、K、L三個字母的發音一模一樣。簡單喊,J、K、L,他們三個就跑過來。好玩吧?」

「他們三個長大了會恨你嗎?」

「不會。我的孩子會愛我,如果你傷我心了,他們會扁死你。有個兒子,彷彿看著另外一個性別的你在用你想不到的方式做你想不到的事兒,很多細節,不是想像能填滿的,彷彿看著你的前生生活在現世,好像看著你的後世生活在現世,如同看著你自己的靈魂生活在現世。我能一整天一整天看著他,一天一天看著他長大,一點兒都不煩,比看大片還精彩,我現在漸漸理解母親看兒子的眼神兒了。生命太奇妙了。」

「可惜了,要早知道回國,就該提前把孩子懷上,你前生也好,後世也好,靈魂也好,你好好在美國玩,你就不寂寞了。」

「沒事,你也別太擔心我在美國無事生非,整天遠程煩你,電子工程的課程其實挺重的,我開始兩年有些太貪玩了,你不在,我正好多學習,多鑽研,多搞出幾個專利,將來的專利費留著給三個孩子上學用。其實,我已經在NASA找了個假期短期工作,我都幹了幾次了,挺喜歡的,我幹上癮了之後,沒準我編程能力會超過你田小明。」

「分開後,你的生活如何解決啊?」

「田小明,如果電視上出現你和王大力嫖娼被抓,你怎麼辦啊?我怎麼辦啊?我警告你!」

田小明沒接話,接不下去了,他看了看機艙,機艙里一片黑暗。忽然,燈亮了,一個女聲播報:「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飛機將在三十分鐘後降落首都國際機場。飛機已經開始下降,請收起小桌板,調直座椅靠背,系好安全帶。衛生間將在十分鐘之後停止使用。」

飛機從一萬英尺的高空下降,從一個藍白色的明亮空間破入一個灰黑色的殼兒,似乎進入另外一個灰黑色的星球,越下降,灰黑色越濃、越豐富,像液體一樣,沿著飛機舷窗掠過。田小明腦海里一片空濛,二十年前離開湖北小鎮到北京,十五年前飛離北京,十五年後飛回北京,二十年前是一個大破箱子、一個普通話帶口音的理科屌絲少年、二十年後是兩個箱子、一個英文帶口音的理科中年男子、一個阿修羅老婆、一部未完成的《論一切》,中間的時間和空間,淺得彷彿快喝光了的湯底,清晰得看得到盤子的白色。起落架和地面在一剎那間接觸,咯噔一聲,田小明的心也咯噔一聲,似乎墜入一個說不清楚的狀態。在下一剎那,田小明清楚地聞見煤煙味兒,似乎飛機什麼地方著火了,但是不是,是北京到了。

田小明帶著剛取的託運行李和滿腦子兒子意象的白白露走出首都機場T3航站樓,王大力已經在接機口等了。田小明對白白露說,那個個子不高、一個圓肚子上頂著一個圓腦袋、圓腦袋上沒多少毛髮的就是王大力。王大力用力舉著一條橫幅的一端,另一端由一個短頭髮、淡妝、長腿的年輕女性舉著,橫幅太長了,中間又擠滿了人,個子高的人,腦袋在橫幅上面,個子矮的人,腦袋在橫幅下面,個子不高不矮的,伸手壓了橫幅,露出自己的腦袋來。遠看,橫幅上斷斷續續地寫著「歡迎小明效力」,走到很近,看全了,上寫著「歡迎美國斯坦福大學生物工程學博士田小明回國效力」。

白白露說,田小明,你出名了。

王大力搶了行李車,交給他帶來的女人,給田小明和白白露介紹,「小青,我助理,兼司機。」小青笑著點頭,沒說話。

小青和白白露在前面走,小青穿了高跟靴子,腿顯得越髮長。王大力和田小明走在後面,田小明問王大力:「你和小青什麼關係?」

王大力真誠地笑了:「同事關係。」

「真的?」

「小青很能幹的,將來在中國生命科技公司里,沒準還能幫你不少忙呢。」

「她還生了一個孩子,一歲多了吧?是你的嗎?」

王大力一腳站住了,「田小明,你在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