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白白露

白白露在自己租的公寓里,面對著新買回來的一堆教科書發獃。十來本,每本都有一寸厚,五斤沉。

「怎麼讀得完?」

「知足吧。我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來美國讀書,哪有錢買這麼新的教科書。三四個人湊錢,還捨不得買新書,買本用過的二手書,然後去圖書館複印,還捨不得全複印,根據教授的課程表,挑重點章節複印。那時候,真窮啊。又懶,又窮,怎麼吃飯?也不能老去那種教會聚餐,飯是好吃,但是不是每次都能哭出來啊。中午,去學校食堂,各種快餐分別支攤兒,想吃啥都有,但是,一個漢堡,美金兩塊多,一杯飲料,也要小兩塊,吃了漢堡,就捨不得買飲料,買了飲料解渴,就捨不得再買漢堡了。晚上餓,就到MBA的招聘接待會去,通常都有飲料,甚至啤酒,只吃,不和人打招呼。吃的次數多了,擺食物、飲料的工作人員都認識了,狐疑地看著你,或者是我心裡有鬼地看著他們,也不好意思太多去了。」

「大叔,你怎麼說話和我爸似的?我爸說,改革開放以前啊,真窮啊,一個月五十四塊錢,改善生活最好的選擇就是吃餃子。我的問題或者慨嘆是,怎麼讀得完啊?什麼時間玩啊?」

「沒人要求你通讀。我讀書也慢。你這樣,上課還是要認真聽講,考試前仔細聽教授給的重點。其他部分,沒興趣就別看了。這種挑重點學,和國內大學一樣。你不是愛玩嗎?多點時間,就去玩吧。」

白白露把教科書堆在田小明剛剛幫她組裝起來的宜家書架上,看著兩個從國內帶出來的大箱子發獃,一堆東西從兩個大箱子打開的拉鎖里溢出來,像麵包發酵之後在模子里的樣子。

田小明安慰說:「沒事。東西帶出來了,扔總是一個選擇。我也經歷過。」

白白露樂了:「你爸也是奇葩?說來聽聽。聽完沒準我就好受了。」「我媽是奇葩。你先說。我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

「你先說吧。你們70後老人似乎更喜歡追憶似水年華和哭訴。你先說吧。」

「我開始有些同情你爸了。這麼著吧,你說說你被逼帶到美國來的最無聊的東西是啥?」

「你先說。」

「我媽讓我背了一口大鐵鍋,三十塊人民幣在武漢買的,佔了大半個箱子,說,到了美國下不起館子,如果想吃點順口兒的,需要自己炒菜,肉是肉,綠葉是綠葉。我死活背到灣區,有次去中國超市,一樣一樣的大鐵鍋,三十塊美金。我跟我媽講,我媽說,你看,多值啊。我說,屁,為了這個匯率差,我背了一萬里啊。」

「你看這大半箱衛生巾,是我奇葩爸爸買了讓我帶來的。」

「你爸這個都懂?」

「他只是一味從他自己的常識出發。我每次勸他注意,他總說,如果他不從他自己的常識出發,他怎麼理解世界啊。他的常識之一就是人體不會改變,產品會改變。這個常識沒大錯,但是往下的應用就似乎不對了。諾基亞出了一款橫翻蓋的巨大手機,9500系列。這個大臉奇葩喜歡得不行,說,這個好,把聽筒放在耳朵附近,話筒正好到嘴的附近,覆蓋整個臉。我說恭喜您啊,終於有一款手機適合您了。他說,就是就是,難得你贊同我,我這就去再買三個一樣的。萬一諾基亞倒閉了,或者不生產這麼大的手機了,我的臉也不會改變,也小不了,我還有好用的手機用。然後,他就買了一共四個諾基亞9500,然後,諾基亞真的就倒閉了。我出國,他讓我多帶衛生巾的原因也是,他說我每月流血不死、流血不止,也是奇葩,我爸問這個還能治痔瘡嗎?常犯病嗎?到處漏血嗎?要不要拿點去用?」

「你爸才到處漏血。你還得買個車,學開車。」

「然後你就可以輕鬆了,不用總開車帶我玩了。」

「不是,然後,你就可以開車到處玩了。」

「然後,我就開車帶著你玩,走一號公路,從舊金山一路到洛杉磯:老漁人碼頭,十七英里,Carmel,BigSur,索爾文,聖芭芭拉,聖莫妮卡海灘。我聽說,像走在夢裡、煙花里、詩歌里。」「嗯。有好些照片,很美,我有個1G的合集,我拷給你,你看看,或許比開車去還爽。」

「不要用你的片子思維套我,我要開車去,我要自己照照片,我要海風,我要無數的信息和細節從我各種感官進來,以後,我老了,坐在長椅上,回憶,所有生動都會在瞬間回來,看照片可做不到!」

「你稍稍用用你的想像力,你就能馬上進去那個片子的世界。」

「我不要進去。下周末我去你那裡做飯,回請你。你叫上你四五個宅男朋友,你們打麻將,我來做飯給你們吃。不在我這裡做的原因很簡單,你的房間里片子味兒太重,需要人氣,需要風,需要好好散散。」

下個周末,白白露是開著她新買的車來的。等她做飯吃的五個QH男都說,這是他們見過的還能動的最破的車。白白露說,四百美金,是她能找到的全灣區最便宜的二十年前出廠的,一個乾乾淨淨的白人老太太賣給她的,老太太想換點現金去喝頓體面的下午茶。車的表面已經看不出來原來是什麼顏色的了,全部呈現鐵鏽色。左後側十幾個類似彈孔的眼兒。白白露說,不是彈孔,是老奶奶開得太慢,被斜開過來的車撞了個大坑,不想花太多錢修,交給幾個墨西哥人,他們打了十幾個洞,然後用鐵鉤子把大坑拉平啦。

「那大擋風玻璃右側單獨的洞是怎麼回事兒?」

「那倒真是彈孔,被槍打的。但是老奶奶說,槍子兒不是沖她來的,她當時是司機,槍子兒是打向副駕駛位置的。」白白露說。

五個QH男的共識是:不管多少錢買的,這個車開在灣區街頭,沒人敢近身。

白白露問了田小明四個宅男朋友的名字,讓他們幫忙,從全銹色的車裡搬出火鍋、調料、食材。然後說:「今天吃火鍋。你們四個打麻將吧。田小明幫我一些就好。我叫白白露,上周來報到的,我是田小明的女朋友。」

四個宅男迅速四邊坐好,開始打麻將,大聲喧嘩、相互辱罵等等噪音比平時少了很多。白白露給沒開車來的兩個身邊放了冰啤酒,給開車來的兩個放了冰可樂。一個男的自然流露,說,謝謝嫂子。田小明心裡本能冒出的三個字是:嫂你媽。

火鍋一半麻辣一半骨頭湯,先下肉、蝦、魚片,再下豆腐、藕片、青筍,再下各種青菜葉子,最後下麵條和餃子。白白露說,青菜是在各處摘的,應該沒毒,她自學過《常見野花》,在過去幾天,她做麵條,各種都放了些,吃了,人沒死、沒拉肚子、沒難受。

最後上了甜品。「實在吃不動了。」五個宅男說。

「買的,不是做的,楊枝甘露,一人吃一點,不佔地方。」白白露給每人盛了小半碗,然後隨口對田小明說,「你也是身邊有女朋友的人了,片子就別看了。等你對我沒興趣了,你再看,好不好?2T硬碟也讓今天來的沒女朋友的小夥伴帶走。」

晚飯後,又安安靜靜打了一小會兒牌,牌桌上沒有大輸贏,兩個分到片子硬碟的男的也急著回去,沒心思打牌,於是早早散了。潦草送完客,田小明說他吃多了,要回卧室做引體向上。

白白露說:「QH原來的傳統好奇怪啊,我去過那麼多男生宿舍,你的是唯一一個在卧室安單杠的。」挺高的單杠,周圍一圈矮杠子,穩定重心。

「認識你之後,我對QH近來校風的變化也有些驚詫。不運動,身體不行啊。何況,2T硬碟也沒了,如何釋放?」田小明連續做了十五個引體向上,動作標準、迅速,一看就是平時常常練習的樣子。

田小明練完,白白露說,我也試試,跳上去,使足了力氣,還是只做了一個,第二個死活上不去了。白白露脫了外邊的衣服,只剩一個背心,做第二次嘗試,這次做了兩個,然後掉了下來。

「我在QH的時候,體育總是滿分,但是上肢力量一直不行。」

「那你怎麼拿的滿分?」

「換項目啊。比如,投擲實心球代替引體向上。我腰腿力氣大。」白白露兩手還拽著單杠,收了兩腿,腘窩搭在單杠的底座上,鬆開左手,攬了田小明的脖子到單杠這邊,伸頭親他,濕濕地親他。

田小明細看白白露伸手、伸腳的姿勢以及腳趾頭的動作,揚聲問:「你對日本真言宗立川流的五摩事究竟了解多少?練習了多久?我還第一次見這麼漂亮利落的立川流結印呢。這不是QH大學體育課教的吧?」

白白露沒直接回答,反問道:「印度性力派密教經咒你練了多少?這也不是東瀛片教的吧?」田小明沒說話,一把撕開白白露的襯衣,甩開自己的褲子。田小明使勁踮起雙腳跟,還是夠不到,跳起來,身體又隨著重力落到地面。蹦了幾下,田小明的額頭沁出大顆的汗珠。

白白露說:「你上了QH,上了斯坦福,不知道使用工具嗎?知道猴子吃香蕉的實驗嗎?」

田小明跑去廚房,搬了一箱啤酒,墊在腳底。這下,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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